“……还好，”杨戬几乎是反射性地回答，声音却仿佛自言自语一般弱不可闻，“很快就好……”
杨戬很瘦，简直不比李泽源好多少，握着他的肩膀，感觉就像捏着一把骨头，有些硌人。可就算是这样，他还是得在天上履职，还是得四处为种种大小事件奔忙。
所有人都知道他很风光很潇洒，他官职大得连玉帝都不敢动他一根头发。更多人知道他一家团聚，得了个圆满的结局。
是的，他杨戬，现在是世上最值得他人艳羡的神仙。
这天，杨戬还是和以前一样，用闲来无事练字的态度将最讨厌的事一一做完，差人将公文送回瑶池，又陪李泽源说了说话。到了下午，孙悟空等人又来找他玩，一盘麻将打到一半，太上老君忽然来了，将杨戬拉到大堂，问他：“此前觉出有些异象，是不是你用我的水镜干了些什么？”
这问题来得也未免太晚了些，都过去一个月了。杨戬告诉他：“我不甚清楚，似乎不小心用它看见了别人的记忆。”
太上老君别过脸去捂住嘴笑了一阵：“不知道是谁运气这么好？看记忆是互相的，那个人必定也看见了真君你的记忆了……”杨戬以往做过的事，绝不是“哭笑不得”“亦正亦邪”可以形容的。当年太上老君问他，为什么要救母？杨戬答，不清楚。又问，你娘疼你吗？杨戬答，也许吧，不清楚……
但就是这样一个人，他要救母，还坚持了长达三千年之久，最终还成功了。太上老君实在已经不知道怎么评价他才好了。
然而杨戬听说李泽源也看见了他的记忆，脸色骤变，追问道：“我看见多少，他也看见多少？”
那是自然的。太上老君的表情如此告诉他。砰一声，一个檀木茶几应声倒地，杨戬冷着一张漂亮的脸就大步往里屋走去。
29第二十三章·囧二的日常
杨戬对人对己，向来不甚公平。就比如现在，他以为自己“偷窥”了李泽源的记忆，心里只是有些愧疚而已；而听说李泽源其实也看见了自己的记忆，他翻脸就要比翻书快得多了。
他兴师问罪一般冲进一个房间，突然站住了，一愣，才发现一不小心居然闯进了自己房里，难怪这里连一个人都没有。面对着空荡荡的房间站了一阵，他却已经没了和李泽源计较的心情，左右只是独自在桌边坐下来生闷气。
李泽源大概不是不肯说，也不会抱着一种看好戏的心态来看杨戬。他只是不想说，也不知该怎样说罢。回想一下自己的心境，李泽源缄口不提也不是不能谅解，只不过……
算了。杨戬想道。他们既然是同一个人，那也不必太在意这些小事。反正他们互相都看见了对方的记忆，他也不算太吃亏。
也许连他自己都没有察觉，这一次，他的情绪平复得异常之快，简直不像是向来脾气火爆又对小事念念不忘的自己。
不过那又怎么样呢？看都看了，还能让他忘掉不成。杨戬与李泽源依然相安无事，每天亲手照顾着他。看着他一天天有所好转，杨戬心里其实还是高兴的，只是他自己对此很难察觉，只想着今后可以多一个人说说话，不会那么无聊。
李泽源精神稍微好了些之后，杨戬便不得不让他出来见人了——他老是闷在房里，必须出门来透透气。既然横竖也要让人看见，不如就把他安置在自己的视野范围之内。于是这天杨戬在书房批公文，李泽源便也在书房坐着看他；杨戬招呼一群朋友在院子里搓麻将，李泽源也半躺在躺椅上养神。
杨戬的许多朋友，比如孙悟空、哪吒、财神等等，都对李泽源很是好奇，纷纷问杨戬是从哪里将他拐骗来的。杨戬一人给他们一扇子，打得孙悟空那颗金刚不坏的脑袋都疼痛不已：“还玩不玩了？不玩就散了吧！”
几人直呼扫兴：“不就是个男人么，至于这样宝贝吗？问一声都不行？二郎真君，你再这样下去，我们可要怀疑你有什么奇怪的癖好了！”这话说完，旁边便响起一阵不知死活的附和之声。杨戬冷笑几声，轻轻一声口哨，一条黑犬就从身后风一般窜了出来，追得那几人满院子跑。
“还玩不玩？！”杨戬问，“不和我玩，就和哮天犬玩吧！”
“玩！玩，和你玩，真君！”几个声音一同叫道。
又一声口哨，杨戬摸着哮天犬的脑袋在石桌边坐了下来，悠悠问：“今天赌什么呢？”
孙悟空嚷道：“赌俺老孙头顶那三根毛！”
“赌李靖的玲珑宝塔，他老拿那个吓我！”这是哪吒。
“猴毛和破塔有什么好赌的，”杨戬摇着墨扇，“财神爷，你说呢？”
财神是个会看脸色的，当即捋着长须回答：“自然是赌钱尽兴。”
杨戬折扇一收，几人便没什么顾忌地玩了起来。其实杨戬打麻将可算是一把好手，可是今天运气却不怎么好，连输了几局，把身上带着的那几锭银子都输了。李泽源一直醒着，许久以后听见动静不对，睁眼一看，发现杨戬不知何时已经站了起来：“不赌了！”
哪吒奶声奶气地抱怨道：“二哥，平时都是你赢，今天难得输了几次就不赌了，让我们情何以堪哪！”
“就是就是，”旁边围着看的人也都叫起来，“真君，二郎神，司法天神，你这么多名号可不能白叫啊，输几个钱就耍脾气，这说出去……”
杨戬冷哼道：“孙猴子手气太差，杨戬今天就是不玩了，各位请便！”
“——杨小圣！你给俺老孙站住！”这下，轮到孙悟空不高兴了，“俺老孙辛辛苦苦帮你摆牌，你输了钱，却还怪到俺老孙头上？”
杨戬却根本不理他，快步走到李泽源面前，二话不说将他扶了起来，动作十分小心。这时后面的人还在叫嚷，杨戬头也不回，扶着李泽源往里面走：“外面起风了，有些凉……你还是留在房里吧，我……”他本想找个下人来陪他说话，想了想，却还是说，“我到你房里，把没批完的奏折批完。”
李泽源被他扶回房里，这么一段路已经累得他连坐直身体的力气都不剩下了。杨戬抱了一摞公文过来，将门窗紧闭，昏黄的烛光摇摇曳曳，耳边只余下轻微的翻阅奏章的声音。
不知道批了多久，再抬起头来时，外面天色已是一片漆黑。杨戬下意识地看一眼李泽源的方向，心想，本是想让他陪自己说话解闷的，没想到竟然只顾着工作了……可目光所及之处，竟然空无一人。
其实李泽源刚好走到他身后，看见他抬头往床铺那边看，正想叫他，却见他受惊一般霍然起身，看背影似乎连呼吸都急促了起来。李泽源微微一怔，开口唤道：“你……”
一听见李泽源的声音，杨戬顿时转过身来。他比李泽源稍稍矮了半个头，看着他的时候需要微抬视线才行。
可如果是现在这样的距离和身高差，杨戬眼里难得一见的慌乱便一览无余。
事情很不妙。他在李泽源身边，竟然会连一点戒备心都没有，轻轻松松就让人绕到了他的背后。如果这个人不是另一个杨戬，不是他自己，他怕是已经……
但也可以换一种说法。幸亏这个人也是杨戬，幸亏他绝对不会害自己，所以……他对他，可以毫无戒备。
“你怎么样？”李泽源微微俯身，一手按在杨戬肩上，“你是不是……还是睡不好？”
方才那一惊之后，杨戬全身仿佛虚脱，重重地跌坐回去，目眩不已。现在李泽源关切的声音忽近忽远，他几乎感觉不到自己身体的存在，却偏偏能觉察到李泽源手心里的温凉。
“有你这么神不知鬼不觉的么，”待稍好一些，杨戬接过李泽源递过来的热茶，暖了暖骤然冷得像冰一般的双手，“这么晚了，不睡？”
李泽源在他身边慢慢坐了下来——他的行动还是不便，却多少有了自主权了：“我也睡不着。”
杨戬看了看他，想必他们睡不着，根本是出于同一个原因：“既然我们都睡不着……不如你就来帮帮我吧。”说着，他将面前的公文分了两本给他，又给了他一支毛笔，“多写写字，对手的康复很有用处。”以前他就是这么过来的。
李泽源看着眼前的两本奏章，又看看硬塞进手里的狼毫笔：“可是……”他的手拿着笔就颤抖不已，怎么能批奏折？
“你担心什么？”杨戬看出了他的犹豫，“你就用来练练字，老舅不会看的。”
“……”难怪记忆里的这个杨戬总是在奏折上写得小心翼翼，原来他并不是有多认真，而是……李泽源道：“这好像不太好吧？”
杨戬道：“没什么不好的。我让你怎么干你就怎么干，天塌下来我顶着。”说罢，自己也提起笔来“练字”。
昏黄的烛光中，李泽源静静地凝视着他。这个男人漂亮是真的漂亮，面容精致，眉眼之间却透着一股难以言说的清冷疏离之意；但他与自己的个性和行事作风都有如天壤之别。他从来没有看见过活得这般恣意的人，却也从不知道，当杨戬潇洒至此时，竟然仍旧会顺着相同的命运轨迹，活得如斯寂寞，如斯孤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