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落芊织对他说了他的父母和鱼茵都已去世的时候,这个刚刚还硬邦邦的男孩,忽而趴在桌面上,失声痛哭。
嚎啕着抽搐着的声音,让他帅气的面容有些扭曲,他的嘴角同样在抽搐,眼睛空洞地盯着落芊织和郑谚,一句我配合调查都说不连。
“守一,慢慢说。”落芊织不忍再逼他,只是有一下没一下地拍着他的肩。
刚刚从自己的感情纠葛里熬出头的郑谚和落芊织,坐在戒毒所冰凉的椅子上,听了一段末路之爱,说不上多动人,但却令人唏嘘。
“守一啊,可不敢跟人打架,好好学习,给爹妈争口气啊。”何守一的印象里,这是父母说的最多的一句话,父母都是老实人,三班倒,赚不了大钱,但自己所能给何守一的,都给了他。
16岁,正是攀比的年纪,在同龄人中经济状况一般,甚至有些寒酸的家庭,中下等的学习成绩,让何守一成了不折不扣的被校园欺凌的对象之一,他每每跟人斗殴争气,刚尝试着用武力回敬对方,受到的总是父母如此的教育。
久而久之,何守一学会了忍耐,不再对只机械地为自己好,从不问自己需要什么的父母说起这些事情。他能理解,父母是为了自己好,他们肩上扛着一垒垒得砖,为着生计,为着活着,搬着砖,就没有多余的手来抱抱他。
又是一次,被同班的一帮男孩子偷走了书包,“怂包蛋,有种告老师啊,你也就会告老师,告家长。”何守一逐渐地也不再依靠老师和家长了,他就这么在街上胡走。
路灯在柏油路上氤成光圈,空荡荡的大街上,一个20岁不到的姑娘,单薄的黑裙子,清透的眼眸,何守一遇见了一生的劫难,也遇到了一生的倾城。
“怎么了啊,小弟弟,你哭什么?”姑娘看着帅气高挑单有些单弱的男孩子,吐出了眼圈,眼眸弯弯的笑了。
自己本来没哭的,只是被她的浅水一般的眼睛晃了一下,她的眼眶才是红的,何守一在心里想。
姑娘抬手,挽了挽头发,何守一却就着忽明忽暗的路灯,看到了她手臂上红肿紫胀着的针眼。
这个叫鱼茵的姑娘,只留给何守一了一个惊鸿一瞥的背影,从此便消失在了何守一的生活之中,但在何守一的脑海里,这是第一个对他和声细语说话的人,不同于父母急赤白咧地舐犊情深,也不同于同学冷嘲热讽的捧高踩低。
从此,何守一便走上了贩毒的不归路。
第31章 (三十)
“我再见到鱼茵,是在夜光KTV了,当初没想到我自己也能染上毒瘾,还因为毒瘾杀了我爸我妈,”他16岁的脑瓜里,左面是惨死的爸爸妈妈,右面是被毒贩打死的鱼茵,忽而又是泪流满面,要不是郑谚死死地把着他,他几乎都能用头撞墙不想活了,“我就想自己贩毒,然后找到鱼茵,给她赎身,犯法蹲大牢我也认了。”
然而进了染缸,怎么可能独善其身,不知什么时候就被人下了药,染上了毒瘾,越陷越深,毒网之中,只有成为利益共同体,他们才敢信任你。
在夜光KTV再见鱼茵,亲眼看见鱼茵被人扎针,被人玩弄,当时被好几个壮汉踩在脚下的何守一,肝胆俱裂。
鱼茵是孤儿,被卖到这里已经接近四五年了,她早已习惯,然而看着何守一口中鼻中都流着血,依然向自己伸出手,她第一次忤逆了自己的金主和鸨母。
“鱼茵,我要带你走。”何守一拉着她,又使出了十二分的力气往外冲。
“守一,你走吧。”她一动不动,站在门口,细长的眉舒展开来,微微地笑着,“认识你,我已经很开心了。我不会跟你走的,你不要再去卖粉儿,那犯法,好好去上学吧。”
而后,推上了门,任何守一槌打哭喊,她再也没有回应。
就在这时,一个叫吕五爷的人找到了何守一,好像是和夜光KTV有着什么牵连的人,说何守一只要帮他卖粉儿,他就帮何守一赎出鱼茵。
女孩的温声细语,女孩白皙的手臂上让人心疼的伤痕,做了药引,才识情滋味的血气方刚男孩,终于踏入了地狱的大门。
“都是那些人害的她,害得我们家!”何守一用拳捶着桌子,鲜血从手指的缝隙中渗了出来,眼眸中的恨意沸反盈天。
落芊织和郑谚也是见过鱼茵的,那女孩轻得像一阵风,飘摇着,仿佛马上就要消失的模样,微弱的呼吸声和临死也没能褪去的手臂上的针眼,带去了另一个世界的伤痕。
某种意义上,那一个阴阳交叠的夜晚,鱼茵魂归的月色里,许传风、落芊织和郑谚是陪了鱼茵最后一程的人,他们有心,但却无力回天。
鱼茵和何守一,这一世的缘分,是一场仓促得禁锢着腾挪的命途,在社会底层的尘埃里,只能终结在这里。他们用饮鸩止渴的方式在昏昏中互相羁绊,最终,他们谁也没能用自己的凡胎肉体去救赎谁,谁也没能带谁走出长夜,去看一场梦里都没曾见过的拂晓。
一个还在尘世里挣扎,即使戒了毒也随时可能复吸;一个已经去了渺远而虚空的天堂。
“是,所以我们来找你,”郑谚以平等的姿态,以男人的方式揽住了何守一的肩,“那些人应该受到应有的惩罚,对吗守一?”
何守一说吕五爷后来就没再亲自和他联系过,都是通过另外一个人和他联系,那个人的联系方式他有,他从那里拿到□□,再卖去夜光KTV。
“好,”落芊织眼中已经含了些泪,被她强压了下去,郑谚在桌子下面捏紧了她的手,她柔声道,“你已经用自己的方式,让爸爸妈妈,还有鱼茵可以瞑目了。”
第32章 (三十一)
春寒料峭,办公室的暖气开得却十分足,周遭一片嗡嗡声里,康扬就在想,自己是不是当了一个假警察。八点档电视剧里动辄出现的审讯时候拒不交代,撬不开嘴,跟警察死磕这些剧情,除了吸毒之后无法辨认自己行为的何守一那一次,自己就没遇到过。
与此相反,不论是嫌疑犯还是证人,配合度一个赛一个的高。
人的心理就是这样,当你费尽九牛二虎之力得来的东西,你有安全感;天降一块肥肉到你嘴边,你反而不敢下嘴,因为你知道,世界上没有免费的午餐。
盯着供词,撑着脑袋,康扬忽然想起前天晚上从于深烛剧本上看见的一句话“事出反常,必有妖孽”。
周绩,男,35岁,长途运货员,何守一的上线,人赃俱获。
许传风和邓依依没日没夜蹲了三天,才把他逮住,周绩油光满面的脸,久在江湖浸润,很快便转换了角色,一面疯狂地攀咬自己的上线,一面提供线索,说包括夜光Ktv等多个娱乐场所都同属于一个叫世纪辉煌娱乐公司所属,是这公司在背后支撑贩毒。
“给你们当线人能减刑吗?”周绩凑近了许传风,市侩得不得了,“或者有钱赚吗?”
“你给我老实点!”邓依依可没这个耐心,柳眉倒竖,一拍桌子,“你当这是菜市场吗?还讨价还价上了!”
“国家会保护证人和线人的人身安全和正当权利。”许传风摁住邓依依,没再说什么,转身出去顺手带上门。
不用谁一声令下,办公室里立刻吵成了三派,一派咬死了周绩就是没安好心,不一定心里盘算什么鬼八卦,另一派认定了周绩定是想通了苦海无边回头是岸,太谨慎小心反而错失机会。
剩下的一派,就许传风,康扬这样的,盯着他们防止从口头战争演变成肢体冲突。
“周绩交代的交易时间地点到时我去,”落芊织心下是有些急,但面上还是平和的,“人都有想开了的时候,你们看冯立平,鱼茵,还刚刚守一不都这么回事吗?这次绝对你们想多了。”
“这不一样!”和她站在对面的邓依依当仁不让,“冯立平。鱼茵,何守一他们都有苦衷,周绩有什么?!”
“这次我站依依,芊......”郑谚话说一半才反应过来这是办公室,脸不易察觉地红了一下哦啊,咳嗽一声掩饰,“芊织副队,何守一鱼茵他们某种意义上是被生活所迫被人引诱才走上歧途的,而且毒品没让他们获得任何好处,反而害得家破人亡妻离子散,所以他们才能跟警方产生类似于同仇敌忾的情绪,协助警方破案。”
郑谚话出口就已经后悔,他发现落芊织这些道理都明白,就是不愿意放弃那点近乎渺茫的破案的希望,但话已至此,只能继续下去,他转向窗子,避开她的眸子,带了些合情合理的调子,“而毒品对于周绩,给予他的都是财富,至少我们现在没能看到任何伤害,他现在的举动明显不合情理。就算从人保护自己的本能讨论,何守一和鱼茵都是末路之人,死且不畏更何况其他,是怀了破釜沉舟的心的,周绩呢?他嘴里又是减刑又是钱,说明他想活,他不怕人报复吗?”
“郑谚,依依,不可否认你们说的有一定道理,但是,我和芊织心情一样。”许传风终于站起来,把枪别在腰间,“我自己走一趟,其他人留队里,做两手准备。”
“传风,我跟你去。”郑谚说归说,还是大步跨出,用眼睛扫了一眼落芊织和邓依依,在康扬肩膀拍了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