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裙下之臣 (茶深)


  寒假接近尾声,他和几个同学骑着车刚打完篮球回来,露天球场的灯坏了,几个人硬是打到看不见球在哪儿为止。路边已经支起了卖烧烤的小摊,他扭头扫了一眼,那只鸟落在他附近的枝头上——他看到图南和个不认识的西装革履的男人坐在烧烤摊边粉红色的塑料凳上,桌子脚边还树立着好几瓶空了的啤酒。
  他总是很喜新厌旧的,还没过几天,现在的发色已然是青灰色的了,像是深山老林才能滋养出来的带着瘴气的烟雾,有山精野怪轻轻的笑声。徐嵩沅记得自己看过科学证明女性比男性抗冻,不过图南也很抗,大冷天的,只穿着一件宽大的毛衣外套,仿佛整个人要被吞下去,一截腿露在外面。他习惯性地向后靠,抱着胳膊,似笑非笑看着对面的男人。
  “老徐,走不走?”
  “你们先走。我看到我一个朋友。”他心不在焉地说。
  几个大小伙顺着他的视线张望了一下,路上行人都三五成群,除了凑成堆晃悠的他们这个年纪的学生就是一对对情侣,发现不了什么可疑目标,于是不一会儿也走了。
  图南没动小桌上摆着的七八大碟的烤串,他只是仰在椅背上,似笑非笑,意味深长地注视着对方。路灯光在他卷翘的假睫毛上镀了一层毛茸茸的金色,像是蝴蝶的触角,让他一向锐利的目光显得柔软了起来。
  徐嵩沅一身热汗在羽绒服中被燠干,突然觉得心头滚烫。
  “图南!”
  已经很少有人这么连名带姓叫他了,图南停下步伐,皱皱眉,回头,林方水略带讨好地笑了笑,“这顿算我的。”
  “不用,我不喜欢欠人人情。”图南面无表情道。
  “嗨呀,我跟你,还算什么人情啊,不过就是想请你吃餐饭,喝喝酒。”
  图南挑挑眉,“手下打次架而已,林哥这是想让我陪睡?”
  “行行行……”林方水无奈地退让了,“阿南,你看我没什么恶意嘛,别这么炸毛猫儿似的!小弟们发生冲突,那是很正常滴。我请你出来吃顿饭,杯酒泯恩仇,这不过分吧。”
  图南看着他不说话。
  林方水赔笑了一阵,见有些冷场,只能摸出手机准备打电话叫小弟来接。
  “不用了。”图南道。
  马路对面,阿黄夸张地挥着手,“南哥!这儿呢!南哥!”
  图南对林方水微微点了点头,“先走了。”


第8章
  徐嵩沅在除夕夜当天给图南打了一个电话,他在阳台上呼呼吹着冷风,觉得喉头发干,“图南吗?”
  “嗯?”那边懒洋洋地应了一声,像是有酒意。
  他无端地觉得后悔。
  “你要不要来我家过年?”
  “你有病啊?”图南直接撂了电话。
  这个人就是这样,没有风花雪月伤春悲秋,眼皮子底下也没有万丈红尘,现在小年轻中流行的那些小确幸和人间烟火对他来说都离地三尺,清新得不像是真的。过年算什么呢,不过是一年三百六十五日,终究到来的那一天。别人反而为着这张油盐不进的冷脸去巴结他。有首歌怎么唱来着,得不到的永远在骚动,被偏爱的都有恃无恐?然而徐嵩沅知道,谁去找他过节才真是倒大霉。图南向来以别人的不痛快来痛快。
  他一边恶狠狠地数落着,一边想,他现在在哪儿?
  徐嵩沅心头怄了一口气,在电视机里春晚的欢声笑语中讪讪地回到客厅。
  他认识图南的时候才十二岁,不负众望考上了省内教学质量都排得上名号的二中,离家近,不用住宿,有直升的高中部,还是爹妈的母校。他骑着车穿着二中洁白的校服放学回家,风吹起刚剪的头都是一副天之骄子的典范。二中校门口对面是三中,是无数二中孩子家长吓唬人“考不上二中就去三中”用的杀手锏。与富丽堂皇的二中相比,简直就是一个风雨飘零的小破庙,学风散漫,连校服都不强制穿,一到放学,涌出无数个留着长发,穿着小短裙的女孩子。可惜徐嵩沅那时候还很淳朴,心里只有学习和打篮球。
  还没等他青春期开始骚动,谁知道第一次见图南就被他一脚唬出了童年阴影,面积巨大。
  他发了烧,弃了考,第二个学期刚开学,班上的同学话题不是新学期刚张贴出来的排名,也不是哪个老师要生宝宝了,还是这个群架。课间窸窸窣窣故作神秘地一传十,十传百。传说里倒没有他这个惊鸿一瞥的龙套的名字,只有一个图南。
  二中的人都知道了,三中的有个女霸王,无恶不作,横行霸道,叫图南。
  徐嵩沅在那些口口相传的缝隙中无师自通,图南是男的。
  他突然有了青春期第一个秘密。
  后来他有一次做作业晚了,推着车走在通往校门口的林荫道上,旁边的操场有人坐在单双杠上,穿的不是他们学校的校服。
  “看什么看?”熟悉的开场白。
  徐嵩沅不知哪来的勇气,把车驻在一边,气势汹汹的冲过去,“你怎么进来的?”
  “关你屁事。”坐在双杠上的“少女”说话毫不客气。“她”眯着眼睛看了看挂在徐嵩沅胸口的校牌,“徐……徐……”
  “徐嵩沅!嵩山的嵩!沅江的沅!”徐嵩沅气壮山河地答道,然而一时逞能宛如纸老虎,一捅即破,见对方面无表情看着他,他像是被突然推上舞台要求做才艺表演,狗尾续貂道:“就是三点水一个元气的元。”
  “少女”仰头哈哈大笑起来,“她”跳下来,裙子翻飞,落了地,比徐嵩沅还高半个头,像是一脚就能踢飞他。可是“她”说:“你爸妈起这个名字,是因为山高水远吗?”
  那时候他还没有学过《逍遥游》,没背诵过“绝云气,负青天,然后图南”,否则可以施施然摇头晃脑回敬一句,也算是掉书袋的示威。他只能偷偷狠命地搓衣角,道:“你,你的名字也很好听。”
  “谁夸你了?”
  图南就是这种人,永远能让你的一江春水向东流。
  后来他在课本上看到了《逍遥游》,早读课上只恨相遇太迟,读得咬牙切齿。那时候图南已经把他当兄弟,他怎么好再一雪前耻。
  二十二岁的徐嵩沅很快就知道图南新年去了哪儿,因为他第二天就在图南的小弟微信群里看到他发的在三亚晒着太阳带着蛤蟆墨镜搔首弄姿的嚣张自拍。
  下面一溜的“南哥美丽!”
  “南哥女神!”
  “南哥威武!”
  徐嵩沅顿时满腔哀怨化作一口凌霄血,咳不出来咽不下去。媚眼抛给瞎子看。
  图南一周后从三亚衣锦还乡,带来了满满两车的三亚土特产(三亚土特产本身难道就不是一个商业伪概念?),小弟们在航站楼翘首以盼夹道欢迎,引起了当地武警官兵的严密关注。在虎视眈眈下,一路招摇回了桥东酒吧。


第9章
  人在知道山是山海是海的时候开始认知自我的性别,然后通过模仿家庭成员中的同性进一步在人类社会直立行走,在此之前性别是模糊的,暧昧而飘忽不定的。
  徐嵩沅已经忘了自己什么时候知道男女,又什么时候知道生殖的含义。然而图南的出现,让他突然又跌入了仿佛母亲子宫的蒙昧中。
  图南是个男孩子,可是穿着裙子,穿着裙子的人是女孩子,十二岁的徐嵩沅在这个死循环的悖论中反复验算,得不出答案。
  徐嵩沅发现图南总是一个人,虽然他平时前呼后拥众星拱月,可放了学总是一个人。他因为参加学校的书法兴趣班,回去得晚,就会经常碰到他。
  对于孩子来说,知道名字已经是宛如芝麻开门的暗号,徐嵩沅叫了他一声,推车过去。
  图南坐在他们学校的矮墙上,赤裸的双腿在空中晃晃荡荡,“干嘛?”
  徐嵩沅在下面仰头看他,“你为什么不回家?”
  “你又为什么不回家?”
  徐嵩沅不好意思地笑笑,给他展示手指间没洗掉的黑色墨迹,“我在学书法。”
  他想起今天爸妈都去外地参加研讨会了,早上的时候塞了十五块钱让他自己买快餐,“我请你吃东西好不好?”
  “好啊。”图南从矮墙上跳下来。那时候的他还是很坦率的,好恶喜怒都毕露。
  徐嵩沅推着自行车和图南慢慢走,走到学校那条路上卖糯米饭的那家,自己要了一碗加香肠的,给图南要了一碗加香肠和鸡蛋还有粉蒸肉的。
  图南在矮桌前坐下,看徐嵩沅掏了钱,他抬头看他,眼皮子都不眨地说:“我是男的。”
  “我知道。”徐嵩沅不知为何内心突然莫名有点感动。他回想起图南可能是误会了,连忙辩解道:“嗯……我不是那种,那种意思……”
  “哪种意思?”轮到图南不明白了。
  “就,追女孩什么的。”
  他在图南对面坐下,放下自己的书包和一大堆瓶瓶罐罐,尽可能严肃认真地说:“我觉得你很有趣。”
  图南大笑起来。
  事实证明图南是很有趣的,他那十块钱没有白花。图南会用小竹子削成以纸团做武器能打人的气枪,也会用缝衣针和棉线钓阴沟里的小鱼,徐嵩沅的书法班一直报到了初中毕业,风雨无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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