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群青 (江亭)


  老主教的面上露出解脱的表情,他又吩咐了副主教一些日常事务,并给予他的两个教子忠告。最后,他才把杜乔和安杰洛叫到床前,说起颜料工作室的事情。杜乔握着他的手耐心地等待他开口,但是他张了张嘴巴只顾思考,半天没有发出一个音节。
  “大人,您有任何吩咐我都会去做的。”杜乔说。
  卢多维科微笑摇头:“我很满意,孩子,你不需要做什么。”过了一会儿,他说:“谢谢你,你做得很好了,别为我的评价而担心,我不算什么。”
  他说完最后的话语,结束时脸上微微有些血色,可能是喘息不均匀导致的,也可能是他真的感觉好了不少。但没多久他就闭上眼睛陷入沉睡,到晚餐时间,他慢慢停止了呼吸。
  安杰洛正式确认他的脉搏后向在场所有人宣告,副主教跪在床前进行祷告。祷告谨慎有序,杜乔在安杰洛身边默默垂泪,但他尽力克制着悲伤不打破仪式的进行。卢多维科的死亡因为在这样有条不紊的仪式显得尊严而体面,不容慌张,以后当人们想起这位老主教的一生,会在丰功伟业的最后想起他的死亡,这死亡是平静从容的,是任何人对于生命完结最好的想象,也是死亡最好的方式。为了保存这份尊严的完整,即使悲伤也必须隐忍。
  葬礼在三天后举行。按照规定仪制,罗马的所有主教去世要上报梵蒂冈后才能举行葬礼,但是教皇如今不在城中,真的照着这个流程走的话,等教皇有了批示遗体也会变得不堪,所以由副主教写信传报,葬礼依旧如期举行。
  当天前来吊唁的宾客寥寥无几,梵蒂冈所有的枢机主教全部跟随军队往前线去了,只有几位还在城中的贵族以及好友来到。棺椁被抬到后山的墓园处入土,杜乔坚持为他盖棺埋土,他眼里的泪水没有控制住掉下来,把铲子的手柄弄湿了,手柄滑溜溜的不好握,他还差点一脚没站稳摔进墓坑里。安杰洛看不下去,最后将他手里铲子接过来,扶着他站到人群后面去。
  “虽然我也很难过,可如今也必须忍耐。恐怕这才是开始呢。”安杰洛低声说。
  杜乔不明所以:“什么开始?”
  安杰洛压低声音:“都说年长者才是一个大家庭的精神支柱,修道院这十几年间一直是大人在打理,虽然最后的时间都躺在病床上,没有真正处理事务,可是只要他还在,大家总是安心的,总觉得自己还有依靠。因为大人严苛而细致的性格,修道院里的气氛也不错,上下有序,里外调和。如今他离开了,修道院要怎么办呢?恐怕大家有的不仅是悲伤,还有不安吧。”
  他的这番话正中杜乔心中,杜乔的不安已经随着葬礼的进行膨胀到了最大程度。
  “按照规矩,罗马的修道院主教去世后,会由梵蒂冈指明下一任继承者接手管理,一般先从修道院内部优秀的、可胜任的年轻人中筛选,也可能从其他的修道院或者教堂调任。这中间的时间差不会太久,尽量保证修道院的正常运行。然而陛下此去不知道要多久才能回来,梵蒂冈一天是空着的,我们就一天没有主事的人。”
  “但陛下不会去很久的,罗马还需要他,梵蒂冈不能长期空着。”
  “但愿吧,一个没有主事的修道院如果太过松散无序,很快修士们也会因为不安而离开,我不想看到这种局面。恐怕大人在天之灵也不会愿意看到的。”
  “你认为谁有可能接任主教一职呢?”
  “不知道,我听说副主教并不想接手,他想等到过几年顺利退休回老家去,如果接手了这个职位责任和压力都是巨大的。那么如今的修道院也不知道还有谁能够胜任,要是从别的地方指派了人来管理,恐怕人心更加慌乱。”
  葬礼结束后,人群散去,只留下杜乔不愿意回修道院。
  他实在不想听到那偌大而空寂的回廊里嘤嘤的啼哭声。这几天修士们都沉浸在悲痛的情绪里,他们不敢在白天表露,只能躲起来偷偷哭泣。修道院像是隐匿了许多幽怨的鬼魂,听着让人绝望。杜乔慢慢地向山下走,一直走到梵蒂冈去。这条路很长,他中途在溪边停下喝水,走得天都黑了他才看到墙边的城门。尽管双腿又酸又软,但他咬牙坚持撑到了观景花园。
  这时修复花园的工人们已经停止了工作,聚集在角落里聊天喝酒。在幽暗的灯火下,长廊的地面被长柱的阴影切割成一明一暗的整齐条带,如同无限重复又不断延伸的生命之路。杜乔惶惶然踏入长廊的入口,沉沉的脚步声在他两耳之间回荡。
  有人突然从长廊伸出一条胳膊将他拽进了阴影里。杜乔落在男人的胸膛前,熟悉的气息让他鼻酸眼热。黑暗里有轻柔的声音说:“我听到了丧钟的鸣响,你还好吧?”
  杜乔只是把脸挨着他的胸膛不说话,良久发出一声叹息。


第21章 不合时宜
  杜乔只是把脸挨着他的胸膛不说话,良久发出一声叹息。
  约拿说:“我很抱歉。”
  杜乔恹恹的,表情疲倦,他的声音像一阵轻烟:“我以为他能再撑一段时间……夏天刚刚来临的时候,安杰洛不知道从哪里打听来一个偏方,是威尼斯人用来治疗肺痨的,用过药后他的确有好转的迹象……没想到突然就病重了,他甚至没来得及听到陛下战胜的喜讯,本来他很关心这场战事的,他还为了陛下祈祷……”
  约拿小心翼翼地把他两鬓的头发拨开,擦拭他眼角的湿意。杜乔不想让他看到自己软弱悲伤的样子,把头埋在他的肩膀上,他们在黑暗里拥抱。杜乔的脑袋浑浑噩噩,什么也不想去想,什么也不想理会。他扣着约拿宽阔的背,把自己暂时地、完全地交给约拿。
  沉默也无法消解悲伤,约拿突然把杜乔抱起来往北边的高塔走去,他用披风将人牢牢地裹在自己身上,一只手就把人举起来。他们登上盘旋的石梯,黑暗和寂静如一口铜钟罩了下来,杜乔的视线越过约拿往下看,地面是个无底洞让人害怕。他干脆闭上眼不去看,越是向上越是感到寒冷,明明还是夏天,塔顶干冷的风从他的脖子后扫来,让他忍不住打哆嗦。
  “这里可以看见整个梵蒂冈的全貌,还有北斗星。”约拿把他放下来。
  他们站在北斗七星的正下方、梵蒂冈的最北角,浩荡的夜色沉沉地压在头顶。
  杜乔胆战心惊地靠在塔墙的边缘,稍微一个错步他就会掉下去,摔得粉身碎骨。约拿扶了他一把,握着他的腰以防不慎。他们顺着墙边坐下来,杜乔还牵着约拿的手。
  “占星官每天会在这里观察星象,我见过一次,他们拖着奇怪的铜盘,用笔记录每一颗星星的位置,然后计算它们移动的方向和速度。据说星象瞬息万变,稍不留神运势就会发生变化,”约拿说:“但尤利乌斯并不太相信星象,出征前曾经有占星官报告,有彗星向着罗马城的方向飞来,直指梵蒂冈。这本来是个凶兆,尤利乌斯没有听进去,他还是出征了,而且还打了胜仗。也许星象的确不能影响他。”
  杜乔默默地听着他说话。他和约拿在一起的时候,从来都是他自顾自地说个不停,约拿则是聆听的那一个,今天两人互换了位置,这个角色的变化倒是很奇妙。
  “你见过坠落的彗星吗?”约拿问。
  杜乔摇头,他很少关心星象,对天文也不感兴趣。
  “它们拖着明亮的彗尾,有时候是一条,有时候好几条,姿态犹如生命投向终结。也许是因为这样,人类才把彗星视为凶兆,”约拿说:“最早是在11世纪中叶,法国人为了对外扩张向撒克逊人发起战争,后来又被称为诺曼征服战争。听说就在最后一次战役时,不列颠上空划过一颗彗星,吓坏了正在顽强抵抗的撒克逊士兵。最后撒克逊人战败,死伤无数,于是彗星被视为非常不吉利的预兆,一旦出现彗星,预示着将有死亡降临。”
  杜乔这才抬头望向星空,北斗星清冷,狮子座像一尾蝌蚪。并没有彗星,属于卢多维科的那颗星星此时不知在什么地方,又或许早已经坠落了。如果命运只从星象的变化里就能找到,那人类为什么还要迷茫呢?
  “不要哭了。”约拿说。
  杜乔瞪着泪眼,牙齿颤抖:“我再也……再也看不到属于大人的那颗彗星了……”
  约拿捧起他的脸,他第一次发现眼泪在月光下看会格外明亮:“我能看到,就在这里,你的眼睛是夜空,你的眼泪像彗星拖着长尾穿过银河,很美丽。”
  杜乔被他碰过的皮肤立刻发热发烫起来,连耳朵都像是被炙烤过,他也不知道是因为哭得多了所以喘气不上才发热,还是因为约拿那红色的、炙热的瞳孔像要把他燃烧殆尽。如果说太阳就藏在约拿的眼睛里,杜乔也愿意相信,宇宙里的所有星辰,比起这双红色的瞳孔都会黯然失色,可现在这双瞳孔里只看到杜乔的眼泪,只看到无数沉溺的彗星堕入苦海。
  “我……”杜乔张了张口,他根本不知道应该说什么。
  约拿心一动,稍微低头,他的嘴唇正好落在杜乔的唇边,将眼泪吮去,杜乔紧张地不敢动,忘了怎么反应。他感觉到约拿的嘴唇最终落在他的嘴唇上,被眼泪浸过的味道有点苦涩,但不难接受。约拿吮`吸他的唇瓣,杜乔感觉得到他像是压抑了很久,很用力甚至有一点急切,他鼻子里喷出来的气息滚烫可怕,又重又沉,搂在腰上的手也箍得更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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