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群青 (江亭)


  看着这些画,杜乔的心中充满骄傲,他看待约拿犹如看待亲手发掘出的矿石。约拿就是最稀有的天青石,是昂贵的群青,是杜乔把他带到了人们的视线里。
  “这些画,教皇陛下看过吗?他有没有说过要召见你?”杜乔问。
  约拿摇头:“布拉曼特可能拿过一些给他看,他没说什么。”
  “可我认为这些画都非常好,而且你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设计出来,也是不容易的事。不是说亚斯佩提尼2能同时用两只手作画吗?你如今身兼三份工作,简直就像有四只手在工作。”
  “在画纸上总比在湿壁上要容易。”
  “我只是打个比方嘛,陛下应该很快就会召见你了,你的工作完成得很出色。”
  “哼,我一点也不想见到他。”
  “好好好,你就只当他是教皇吧。”
  约拿说:“在梵蒂冈,我时常能看到他,有时候在观景殿的凉台上逡巡,有时候带着侍从和仆人在花园里晒太阳,还有时候召见女人,他们好像很愉快。晚上,别墅里经常灯火通明,宴会总是不断,布拉曼特也在,他也是奢侈的人,和尤利乌斯几乎如出一辙。”
  “他知道你在看他吗?”
  “他知道。”
  “也许他并不像你想象得那么严苛,至少他允许了你进入梵蒂冈工作,也许是他心里对你本来就还有期待,也许他也想见到你能有所成就。”
  “他只不过是认为,我的成就就是他的成就,如果没有他就没有我。这有什么好骄傲的。”
  杜乔很惊讶:“你怎么会这么想?”
  约拿讽刺地说:“难道他不会这么想吗?”
  杜乔沉默了,约拿对人心的骄纵与自大总是十分透彻洞悉,他越是低微就越是衬托出梵蒂冈里“那位大人”的高不可攀,他的命运掌握在“那位大人”手里,无论是好还是坏无疑都仰赖“那位大人”,也许“那位大人”还享受着玩转掌股的游戏。这种想法虽然消极悲观,但是出于对人心的判断却不乏准确,毕竟和教皇论自大,整个欧洲无出其右。
  “从你母亲去世后,你再没有和他说过话吗?小时候的交流也不记得了吗?”杜乔好奇道。
  约拿思考片刻:“我记得一些零碎的片段。但是我很小,只有五岁或者六岁,他有一次把我抱在腿上给我念圣经,我还不认识什么字。他对我母亲说:‘他应该学法语。’还有一次,我在别墅里找不到路,侍从把我找回来,我母亲吓得直哭,他问我:‘这里大不大?’我说很大。他还问我:‘你知道我是谁吗?’我说不知道,他说:‘我的名字叫尤利乌斯。’”
  “是他给你起的这个名字吗?”
  “我不知道,有可能。我母亲不会喜欢这种名字。”
  “他也许早有感应,你会是个与他命运相左的孩子3。你反抗他,正如先知约拿反抗上帝,但是你最终会悔改并聆听他的声音,他知道你内心是个善良博爱的人。”
  约拿没有再说话,他似乎陷入了沉思。杜乔并不打扰他的思考,他心里想的也许此时和约拿不谋而合。这对奇怪的父子彼此惩罚又同样冷漠,都摆出绝不饶恕对方的姿态,他们明明相隔不远,却没有哪一方愿意主动靠近。或许是长时间的隔离疏远导致了这种局面,又或许只是因为他们完全不了解彼此,只能主观地把自己的想法强加在对方身上,造成误会和怨气越来越深。正如约拿的名字所暗示的,他们总有一方要学会聆听对方的声音,但是这个聆听的机会到底在哪里呢?就连杜乔也深感迷茫。
  1*阿特波洛斯女神(Atropos):希腊神话中的三大命运女神之一,也是最古老的命运女神。阿特波洛斯意为“不可避免”,她掌管死亡的权力,并决定个人命运中必然发生之事。
  2*亚斯佩提尼:当时意大利画画速度最快的画家,能同时用两只手在湿壁上绘画。
  3*约拿:先知约拿的故事出自《旧约》。约拿受上帝命令向尼尼微人传递警告(尼尼微人罪恶满盈,用酷刑对待以色列民),但约拿抗命逃跑。上帝得知后将他困在海上不让他前行,约拿最终知道悔改。圣经认为约拿抵抗神祗出自于一种狭隘的善良正义,约拿认为尼尼微人应该灭亡,不配得到上帝提供的悔改机会,但是上帝以仁爱宽恕尼尼微人。


第20章 辞世
  杜乔单纯地抱着希望,约拿既然已经在梵蒂冈工作,教皇和他的对话不会太晚。
  但接下来的消息打破了杜乔乐观的想法。8月26日,尤利乌斯出征了。五百名骑兵和数千名瑞士步兵组成的军队由教皇陛下亲自带领,踏上了讨伐反叛、驱逐侵略的战争之路。他们的目的地是佩鲁贾和波隆纳,这两座城市虽然都对外宣称效忠教皇,实际上干的尽是阴奉阳违的事,且它们如今的统治者残暴血腥,不仅善于政治斗争,更是屠戮杀伐的爱好者。教皇纵然有精兵强将也不一定能凯旋,此去必然艰险。
  出征的仪式盛大隆重,教皇光是从梵蒂冈宫走到罗马城门就用了一个早上的时间,最后一匹载着辎重的骡子离开罗马城门已经是午后了,可想队伍之长。从圣安杰洛堡桥头一路有百姓为教皇加油祈福,城中轰动,就连远离城区的雅尼库伦山都听到了台伯河对岸的欢呼声。
  9月,从佩鲁贾传来消息,教皇大获全胜。出乎大军意料的是,佩鲁贾人民并不想和教皇大军交锋,统治者开城投降,教皇甲不解垒,兵不解翳就得到了佩鲁贾的诚服归顺。
  战胜的消息让罗马人民惊喜狂欢,城中洋溢着愉快的气氛。花店老板免费赠送玫瑰花给为教皇祈祷的人,杜乔也拿到了额外赠送的花朵。但他高兴不起来,因为主教卢多维科似乎真的到了油尽灯枯的时候。两天前的夜里,这位老主教突然体温降低,发冷不止,身体伴随着间断性的抽搐,面容浮现青紫色的瘀斑,连咳嗽似乎都费不上力气。安杰洛想尽办法都没能喂进任何食物和药,只能看着老主教昏睡整天整夜。他急忙向副主教禀报,卢多维科的病恐怕无法拖下去了,要适时准备这位老人的后事。杜乔也在场,他的脸色一下子比病者还惨白。
  这也是杜乔心急着把花带回修道院去的原因。他从花店出来,一路疾驰,苹果酱才刚走到西斯托桥上,迎面就见到修士呼喊:“杜乔,主教大人想见你,他刚刚叫着你的名字呢!”
  主教的卧室门口此时排列着长队,执事官和修士们安静地等在门外。
  杜乔连披风都来不及解下推门走了进去,站在床前的首先是副主教,然后是医生安杰洛和另一位从罗马城中请来的医生;再然后是卢多维科的两名教子,他们是贵族之子,穿戴庄重而严肃,捧着圣体与圣象站在窗户边;再然后是负责照顾卢多维科日常起居的几位修士,有一个年轻的默默哭泣,用袖子擦拭眼角,却掩饰不住哀伤的表情。杜乔被凝重压抑的气氛震慑了,他小心翼翼踱步到床前,握着鲜花的手不自觉攒紧。
  “他还没有醒。”安杰洛轻声提醒:“刚刚他在梦中叫你的名字,或许很快就会醒来的。”
  杜乔望着卢多维科苍白的面容,他的手指微微颤抖。副主教似乎注意到他的痛苦,轻轻拍抚他的肩膀并对他微笑:“不要让他看见你的愁容,孩子,会让他担心的。”
  他们等到桌上的油灯烧尽了又换上新的,卢多维科才转醒。
  “罗马诺(副主教)……咳……罗马诺……”他一边呓语一边发出轻微的咳嗽声。
  副主教俯身倾听:“是的,大人,我在这里,您感觉好点了吗?”
  老人虚弱空茫地说:“我很好,我再好没有了。”
  副主教当他是病得神志不清了:“大人,您先吃药吧。”
  “什么药,吃药有什么用?我……我要忏悔……你……你来……我现在就要忏悔……”他的意思是要副主教代行牧师职责,聆听忏悔。
  副主教无奈听从,将经书与圣象拿来,向他示意:“大人,主正听着呢。”
  卢多维科发出一声幽幽的叹息。
  “我……我的毕生时间都用在了这间修道院上……咳咳……我没有个人的愿望,无论主是否应允我进入天国,我都甘愿聆听主的教诲……在……在我的罪孽被洗清之前,我都将以诚恳的心意祈祷。只有主明白我是一个有罪的人……我有罪,为了这份事业,我从未对父亲和母亲尽过什么职责,我把他们抛在奥维托,就连兄弟姐妹也很少联络关心……”
  他开始诉说他的愧疚之心,事无巨细:比如在1487年的时候他刚刚被提拔为主教,由于对梵蒂冈政治生态的不满,他在酒馆里抱怨过教皇陛下(那时候还是西克斯图斯四世的时代)用人唯亲,梵蒂冈里的裙带关系和官僚主义严重泛滥;又比如在他二十八岁时选择成为修士,为了到罗马的修道院来进修,他写信向父亲骗取了一笔金钱作为路费;再比如1491年他暗恋过一名修女,虽然没有公开表露心意,但他曾经动用私人关系为她争取升职的可能性。
  忏悔的时间很长,他絮絮叨叨地说一会儿休息一会儿,甚至连小时候他偷藏兄弟的食物这种小事情也倒了出来。然而没有人阻止他,也没有人抱怨过一句,等他终于说完了,副主教为他做祷告,并告诉他:“我代表主原谅你的罪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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