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斋 (醉也真)

　　他开始试想，若叶离对他说过的那些话，也对别人说会怎样。这念头一闪而过，不敢继续。他存着别的心，不止是父母对孩子、老师对学生，在他对他复杂的感情里，他不好意思承认的，是他无法掩盖的独占欲。
　　可他现在在他的生活里，恐怕连十分之一都占不到了。
　　这时候是八月初，学校里人不多。叶离他们放寒假了，前段时间他跟他说，寒假会在Peter的实验室帮忙。他说的时候很兴奋，是跟他报喜的表情。
　　他跟着杨子越往系馆走。杨子越想明年寒假提前半年毕业，于是这个暑假没回家，跟着他在实验室忙。他的这几个学生都很聪明，也都算勤奋的学生。但跟叶离一比，就差了点“执着”，或者说“韧性”。
　　他做老师这几年，知道一件事。一碗水端平，是老师永远达不到的目标。只要是人，就有喜好和偏爱。水平高、素质好的老师，会把这一点掩藏得深一些罢了。
　　他很感激杨子越没回家，不然他不知道怎么度过这个暑假。
　　他现在已经记不起来，以前那十几个独处的寒暑假是怎样过来的了。
　　杨子越这会儿在整理白天的测试结果，童演就在旁边打算写下一年的教学计划。他刚写了几十个字，叶离的电话就来了。
　　他拿着手机往门外走，其实他现在和叶离的聊天内容没什么别人不能听的，不过他不喜欢在系馆接他电话，也不知道今天他为什么这会儿直接打了电话过来。
　　他在楼道的一头接了电话，两人照例说了各自项目的进展。童演问：“一天都在实验室？”
　　“刚下午踢了一个多小时足球。”叶离嘻嘻一笑，“”现在我球踢得可好了。”
　　“哦？踢什么位置？”
　　“我擅长打边锋！”
　　童演哈哈大笑：“因为跑得快么？”
　　“嗯，嘿嘿，就是技术糙点，经常过不去人，传球还老传歪。”
　　童演听他念叨自己踢球的事，心情一下子就好了不少。人的确应该多参加这种集体的运动，体会其中的乐趣，不然像自己这样，整天待在实验室，实在是没什么意思。
　　叶离说了一会儿，就没下文了。也难怪，自己给不了他太多的反馈，就是“嗯嗯啊啊”地附和，估计到后面，叶离也就没什么兴趣说了。
　　童演听电话那头没了声音，他刚想想个话题，就听见叶离说：“今天，Peter跟我说，我大四的时候，可以去申请他的博士。”
　　童演下意识地“哦”了一声，他不是没想到过这种可能性，但也就是一念而过。此时叶离把这一点提前提上日程之后，他在心里做了一个计算。
　　明年叶离大三，按要求交换生至少呆一年，之后可按照意愿选择回国完成毕业设计，或者在澳洲完成。如果他选择了在澳洲，然后又选择了做Peter的博士生，那样的话，叶离还至少要有七年的时间在国外。
　　七年。
　　童演被这个数字吓住了。
　　七年之后，他已经四十岁了！
　　“喂？在听么？”叶离又说了Peter明后年打算做的项目，这几年博士生可能进行的课题之类，说到一半，发觉电话这头没声了。
　　“在。”
　　叶离小心地说：“你觉得……怎么样？”
　　童演不知道要以何种身份回答这个问题。若是父母，会说好。作为老师，也可以给他肯定回答。但这个“好”字在他嘴边，无论如何都说不出口。他怕说出来就收不回去，所有事情就都无法挽回了。
　　他觉得叶离有可能已经做了打算，只是通知他而已。但他还是说不出来。要他说，太强人所难了。
　　“你自己决定就好。”童演最后说。
　　两人的这个电话以愉快的话题开头，最后气氛弄得有些压抑。
　　童演把叶离送出了国，到今天，才彻底地觉得，他的学生已经长大了，不再需要他。有一天，他可以教他、帮他的地方，也会不存在了。
　　他拖着步子往回走，进了实验室，杨子越已经在关电脑了。
　　“童老师，我结果都整理好了，在桌面上。明天我要和朋友出去玩，开学前回来，玩九天。”
　　“哦，好。”童演坐下来，随口问，“去哪玩？”
　　杨子越兴奋地说：“去洛杉矶！有个本科同学在那，去找他玩。”
　　“哦。”
　　“唉，其实没几天能玩，飞机就十几个小时，还要倒时差。”杨子越说，“不过如果玩得好，以后可以经常去，就是机票贵点。”
　　童演怔了怔，中国到美国的距离，是地球最远的两个地方了吧，不过是十几个小时啊。
　　他当即做了一个决定，他要见叶离，见了说什么还没想好，但他要见他。
　　不过是几个小时，一张机票！童演搞不明白这半年来的自己，为什么等到现在才想明白这件事！


第56章
　　这天下午太阳很大，难得的一个温暖和煦的午后。叶离和十几个人在公寓附近的草地上踢球。足球是一项非常难的运动，既要有技术，又要有体力和爆发力，对人素质的要求非常高。男人从出生起，就对旋转的物体感兴趣。而足球，利用身体最有力的腿部肌肉将球踢到远处，同时用脚控制方向和力度，打出最完美的配合，力量的宣泄和控制的快感并存。不用培养，男人天生就会对足球上瘾。
　　十几次下底变速跑之后，叶离的呼吸已经重了。这和长跑不一样，长跑讲究的是匀速，只要速度稳定，想跑多远就跑多远。足球不行，几秒之内甩开防守队员，是一个好的边锋和前锋最重要的素质。
　　他插着腰在场边喝水。草坪旁边是一片野花。这座位于西澳的城市，以风景和各种野花著名。眼前的这一片是纯白色，摇摇晃晃地铺了一大片，叶离也叫不出名字。
　　汗水从额头滴到他眼睛里，他甩了甩头，看见路边一个女人推着一辆婴儿车走过去，而后一个年轻人迎面骑行过来。阳光刺眼，他模模糊糊地看着那个年轻人带了个运动眼镜。他骑过去之后，路边不知什么时候站了一个人，正往他们这边看。经过眼眶中汗水的折射，叶离的视觉变了形，他居然觉得那个人像他的童老师。
　　“叶离！快点！”
　　队友在喊他。他低头拧上矿泉水瓶盖，把瓶子仍在地上，扭头往场上走。
　　队友把球传到他脚下，他边跑边往前带，他抬头想看看前面有没有队友包抄，然后路边那个人影就又出现在他视觉的角落里。
　　叶离注意力一散，脚突然就不知道该往哪迈，被球一拌，脸朝下结结实实地摔在了地上。
　　摔倒的瞬间，球已经滚到了前面，其他人追上去，向着禁区移动。
　　叶离的脸贴在了冬天湿润柔软的草地上，他不想起来，怕再抬起头的时候，那个人影已经消失了。一切都是他脑子里的幻象。
　　叶离在地上趴着。一个声音在上方响起来：“摔傻了？怎么不起来？”
　　他听到了那个熟悉的声音，那声音通过空气振动而不是电波传到耳膜上之后，感觉到有更多的汗水流到了眼睛里。为什么这个姿势汗水也会往眼睛里流？
　　他伸出手，蹭了蹭眼睛，把里面汗水揉碎了。
　　叶离在想该以一种什么表情抬头，实在是太狼狈了。
　　他从地上爬起来，脸上全是泥和汗水，上身穿着长袖，腿却光着，一侧的膝盖蹭破了皮，在淤血。脚上的白袜被弄了好多黑泥上去。
　　“你……你怎么来了？”
　　童演冲着他笑，特别不真实：“每天踢球都这么惨烈？”
　　“怎么也不提前告诉我？”叶离嘟囔。
　　童演低头看了看他的腿：“大冬天裤子都不穿。”
　　叶离用手蹭了蹭膝盖，腿上有不少伤，以前不以为意，现在觉得确实难看了。
　　“是来出差么？”他问。
　　童演没有回答，又见他脸比在学校那会儿黑了不少，说道：“怎么晒黑了？天天在外面疯？”
　　叶离把头低下来，他知道自己这会儿不好看，脏兮兮的。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踢球？”
　　童演指了指旁边的楼：“你们不是住这两个楼里么，我放了行李，就溜达过来了。”
　　“哦。”叶离开始在地上的背包里找裤子，又听童演问，“什么时候踢完？”
　　这会儿大家正踢得高兴，离收工还早。叶离没说话，拎着裤子，抬起一条腿，慌慌张张地伸进裤腿里。
　　“完事了我请你吃饭。”童演说。
　　“走吧。”叶离又对球场上喊了一句，“我先走了！”
　　几个人冲他招了招手，又朝童演那边看了看。
　　叶离背起背包，和童演并肩往前走。
　　此时是下午五点多，阳光洒在宽阔的天鹅河上，碧蓝的河水不停地晃动，水面此起彼伏地闪着金光。
　　忽然一阵长久的汽笛声响起，河上的摆渡轮船从码头上开出，驶向对岸。
　　“坐过那个船么？”童演问。
　　“坐过，有次和同学一块儿去对岸的动物园。”
　　童演点点头，又指着远处的码头：“在那边吃过饭么？”
　　“没有，”叶离摇摇头，“就是海鲜、沙拉、薯条，没什么好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