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恶与俗 (苏津渡)


  早晨七点半不到他就人模狗样地梳洗整齐在看守所门口蹲点,快到八点时周围来了些家属,等到快九点才开始正式放人。
  聂诚站人群里个子最高,周围人看到他后,目光都显得惊讶。
  他那种人,光是看着都能让人感觉到他的谦和,怎么也不像“坏人”。
  姜准朝他挥手,聂诚有些诧异又觉得意料之中。
  他昨天没刮胡子,看上去有些沧桑。看守所的工作人员挺照顾他,没受什么罪,但面容憔悴还是很疲惫。
  姜准没迎过去,目光粘在他脸上,一直盯着他走过来,很短的路仿佛走了两年。等聂诚走近了,他立刻移开了视线,低头拉车门钻进驾驶室,留下句半生不熟的招呼:“上车,送你回家。”
  聂诚在他移开视线的时候张开口想说点什么,最后只是点点头,绕到副驾补上了句“多谢”。
  路上两人异常沉默,充满了不想让对方察觉的隐秘打量。
  聂诚除了此时此刻胡子拉碴的糟糕境遇,整个人变化不大,依旧是话不多又稳重的最招邻居大妈疼爱的样子。
  反倒是姜准,虽然工作生活同以往一样,人却明显成熟了。他说话做事过分干脆利落,显得少年气十足,容易留给人武断和不近人情的印象,聂诚离开刑侦队后他对很多事都没了兴趣,懒得看、懒得说,凡事慢了些,反而让他看起来成长了不少。
  “中午想吃什么?”姜准边把车停在菜市场旁边边问。
  “都行,你看着买。”聂诚没精力想这些,随口说。
  姜准生平最恨别人给他的选项是“都行”、“随便”、“你看着办”,聂诚这句话中了一个半。
  他没计较,说:“好,你车上等会儿。”
  他鸡鸭鱼肉、水果蔬菜无一不拉地买了个遍,每手都提着好几个满满的购物袋,累呵呵地扔进后备箱里,他看见旁边没牙驼背的老太太推着买菜小拉车悠悠闲闲与他错身而过,开始寻思是不是也该买一个。
  他带着一身热汗钻进车里,侧头一看,拉着车门的手就松了一松,难得发挥电吸门的功效,轻而又轻地关上了。
  聂诚睡着了,脸上的疲惫再也掩饰不住。
  姜准侧着身子看了他一会儿,决定先不叫他,探过身去拉他的安全带。
  他手撑在他腿边,侧脸离他面孔不足一拳,绵长的呼吸就在他耳边一起一伏。他转过头,悄悄在他嘴边亲上一口,飞速帮他系好安全带,在挡风玻璃前大爷大妈目瞪口呆地注视下倒车走人。
  “喂,醒醒。”姜准绕了好几圈找到一个车位,终于舍得把他拍起来。
  聂诚睁开眼盯着车顶望了一会儿才揉着脖子下车,每次深度睡眠都让他有种才刚闭上眼就被叫醒的错觉。
  他拧开门,把手里拎的部分鱼肉菜在门口一堆,钥匙朝鞋柜上一扔,拽出上次回家后还没收拾的夏凉被往头上一蒙,窝在沙发里就要接着睡。
  “你就这么招待客人?”姜准好笑地问。
  聂诚从被子里探出一双眼,淡淡地看着他,那意思很明显:你不还留着我这钥匙了么,算哪门子客人。
  姜准高风亮节不跟他计较,任劳任怨地把袋子拎到厨房开始忙。
  最早,这些都是聂诚的活儿。
  不知何时起他们掉了个个儿,能在彼此面前露出最随意的一面。
  让他睡,不睡足了他就像另一个人。
  姜准开了空调,调好温度,开始给买回来的水果蔬菜分类,然后轻车熟路地找出各类厨具。
  上一次用到这些还是两年前他住这养伤,自觉自愿地负责两人的三餐。
  聂诚家的东西整洁有序,十年如一日地放在原本的地方。按着记忆伸手就抓到所需,那种熟悉的感觉能突破时间的隔阂。
  其实早在高中,他就能培养熟练度,可惜他那会儿进厨房纯属陪聊,眼看着聂诚一个人忙得团团转,不知道怎么帮,也没有真的要帮的意识。
  那时,他很多事情只会看、会记,不会想、不会反应。


第7章 chapter 7
  如果他以谎言为生,他就应该试着以谎言而死。——海明威 《乞力马扎罗的雪》
  chapter 7
  十几岁,正是如狼似虎的年纪。
  他们的相识充满了血淋淋的印迹。
  姜准上高中时被荷尔蒙烧得只有半个脑子,与成年后冰块儿模样相比还处于“只具其形,未得其神”的阶段。
  他自找借口,说十八岁以下是限制行为能力人,所以跟半疯半傻没什么区别。
  当然,这种一棍子打死的极其不客观的结论来自于他成年后的欲盖弥彰。
  中考后可以跨区选学校,他从和安区考到了海东区,为的是离家近,整个年级没几个认识的同学。
  他长个儿早,十五岁就窜到了一米八三,从踏进高中起就厮混在最后一排,天天翘着二郎腿睥睨苍生。
  那会儿聂诚才规规矩矩长到一米七,和他隔了两排,坐在教室中间毫不起眼。
  他每次从聂诚身边经过时,视线刚好从他头顶扫过,所以他眼里一直没这个人,或者说他眼里向来没什么人。
  高一开学,周围人忙着找原先同校的人聊天,他就塞上耳机趴在桌子上听歌,正好轮到这首《Sardegna Amore》,眼前熙熙攘攘的景象顿时值得玩味。
  这年代的初高中都很务实,不喜欢把一群青少年凑到一起,多数学校只有开学典礼,没有毕业典礼。考完了,来学校领答案估分,然后等着出分填志愿,学校连家长会都省了。有的班人心齐,还能凑得差不多去吃顿散伙饭,有的班考前一个星期已经是最后一次见面。
  现在刚开学,一切都还在欣欣向荣的美好阶段,但姜准已经开始设想三年后无疾而终的毕业分别。
  越是想,越是懒得去认识新同学,索性翻新发的生物书,看到书上鲜嫩可口的植物细胞突然想起晚饭还没有着落。
  他妈半月前去美国交流,明年才回来。他爸自从升了副院长,穿梭在会议和交流之间,一个星期见不着几面。他从小习惯了聚少离多,现在大了更用不着嘘寒问暖的照顾。
  他从书上抬起头愣神的功夫,突然注意到同桌回来了,正想起身让地,发现对方和另一个男生停在了两排前。
  “看什么呢,从教室就门口就一直盯这看,喜欢胡小菲啊?”那男生下巴朝中间的女生一点,丝毫没有降低声音。
  他的位置和那女孩中间还隔了一个,因为他们都坐在中间四人连排的大组。
  姜准的同桌曾天宇没想到老同学会一句点破他的心思,被揶揄得满脸通红,口不择言道:“你、你胡说什么!我怎么会喜欢她,你看她那腿粗得。”
  周围人哈哈大笑,无辜被卷进其中的胡小菲低着头不说话。
  曾天宇被他们笑得不自在,气急败坏地说:“你们自己看,我才不喜欢这样的。”
  其他人笑得更大声,他辩解无用,抓耳挠腮地不知怎么才能“洗清嫌疑”,瞪着眼睛“她她她”半天,绞尽脑汁想杀伤力更大的词语。
  “快上课,别说了。”
  吃瓜群众中冒出来了一声劝阻,义正言辞却不咄咄逼人。
  刚开学大家还不熟悉,有人劝也就收敛了。
  曾天宇回到自己座位,消停了半晌已经彻底翻过这页,又和姜准搭话:“姜准,你刚才抄课表了吗,我周五的没写完他们就给擦了,借我看下行吗?”
  姜准打量他一眼,转回头继续趴着。
  “行不行给个话啊?”曾天宇不明所以地等着他,见对方还是没有理他的意思,只好去麻烦另一边的同学。
  姜准最看不起自私无脑的怂逼,多一句也不想说。
  他的目光还在两排前逡巡,那个叫胡小菲的女孩低着头,同桌的女生自顾自地跟前桌说话,没有安慰她的意思。一个小小的飞来横祸奠定了她在其他人心目中软弱可欺的形象,只有刚才仗义执言的男生低声和她聊了几句,她边听边点头。
  班主任点名时,他特意注意了——那个敢出头的矮子叫聂诚。
  校园生活很枯燥,如其对于他这种厌恶无用社交的人来说,下课比上课都难熬。
  他参加了学校的管弦乐队,当小提琴手。
  校队的练习需要占用中午休息和晚自习,姜准求之不得,把无聊的课余时间全都花在这项“不太有趣却可以忍受”的事情上。
  开学第三周,音乐老师又招了一批新成员,其中就有聂诚。
  他们学校练大提琴的人少,但凡有一个,音乐老师就绝不放过。
  姜准觉得他拉得很一般,试音之后聂诚自己都有点不好意思,不过音乐老师还是把他留下了。
  “你上次摸琴不是七八年前吗,现在这个水平就算好了,稍微练练很快就能赶上进度。”音乐老师安慰他说。
  姜准站在扇形的另一边,是聂诚的正对面,眼看着他几次因为拉错了音尴尬得眉尖带着苦恼。
  同时留下的还有曾天宇,他是吹小号的,老师打算让他替补下学期要退队的高三生。
  就算在管弦队姜准也没理他,冷眼看着他上蹿下跳跟师哥师姐套近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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