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他的助教从人群中挤了出来——
“对不起,大家请让一让,宇智波教授已经很累了,先让他回去休息好吗?大家有什么问题可以给教授发邮件,邮箱地址写在讲义的最后
一页了,教授有了时间一定会解答大家的疑问,不过现在麻烦大家配合,谢谢,谢谢大家……”
……
助教一直将他送到校门口,还想再送他一程,他拒绝了对方的好意:“你回去吧,下午还有藤川老师的课吧?我一个人没问题。
”
“没关系,时间还来得及。”那个热心的女孩子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看,眼神里透出焦虑和担心的情绪,“我把您送到地铁口就回
去上课。再说藤川老师不也是我的直系师兄吗?就算真的迟了也不要紧。”
“可我还要去别处买些东西再回家,所以你还是先回去吧。”他已经很久不对人说谎了,现在竟有些生疏的感觉。
“……”女学生有些迟疑,不过看他固执己见,也不好再坚持,叮嘱他一些注意安全保重身体之类的话,便目送着他离开。
他出校门,穿过一条马路,回身再看校门时,他的学生已经不在那里,他立即原路返回。
最重要的人还在这所学校里,他必须找到他才能回去。
他步履匆匆地走在被秋意染成炫金的银杏林里,石板路上堆砌着被行人踩成粉末状的叶屑,一脚踏去,纤丽的金尘四散飞扬。很
多年以前,他骑着单车载着少年穿过这片树林,那时只觉得这里美得宛若童话,可现在他无意留心这如画的美景,只是左顾右盼,不时地
盯着路过的学生逐个打量,却始终不见那少年。
“佐助?”
他低低地唤着那少年的名讳,脚下步伐渐急,最后变成了无所顾忌的奔跑。金黄的落叶暴虐地砸入他的视野,怎么拂也拂不尽,
他被困入一个层层叠叠轮回往复的金色诅咒中,找不到破解的方法。
他在校园内拔足狂奔,沿着他与少年相伴的足迹,赶往每一个具有特别意义的地方。
少年就像曾经的他那样不告而别,消失得彻底。
他无功而返,筋疲力尽地喘着气折回校门,名为衰老的不可抗力放肆地侵蚀着他的身体和精神,枯萎的肌肉和脆弱的关节提出无
声的抗议,这样的运动量在从前甚至不足以让他流汗,他摇摇晃晃地出了校门,失神地望着横亘在前方的道路。
“佐助……”
他闭着眼发出叹息般的低吟,无望地祈祷着睁眼时能够再看一眼少年的脸。因为知道这样的祈愿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实现,很长一
段时间里,他只是将自己丢入纯粹的听觉感官中,忍受着往来车辆的喧嚣轰鸣。
直到他听见那个熟稔于心的嗓音——
“哥。”
睁开眼时,那少年竟真的出现在面前了,少年带着几分平时与他怄气时的委屈和怨气,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连信号灯也不看就气
呼呼地往那密集的车流中快步走去。
“佐助,危险!”
他顾不得看车,一心只想护着那命根子一样重要的弟弟,想也不想就踏步向前——
“宇智波教授!”
“教授……!”
手臂忽然被两股蛮力强制拉回,力度之大,竟让他摇摇欲坠的身体打了个趔趄,眼见得少年单薄的身形吞没在一辆疾驰而过的货
车中,一种由骨血深处滋生出的寒意冻结了他的心跳与脉搏。然而货车掠过,少年的身影恍若从未存在过一般销声匿迹,只有那人流熙攘
车水马龙错杂如旧。他呆滞地转过脸,看看一左一右拉住他的人,藤川与青木,两位昔日的学生,如今的同事。
原来助教回去上课时,顺便向任课教师藤川反应了他的情况,说临别时觉得他脸色不好。下课后,藤川从走廊经过的学生们那里
听说他好像在校园里找人,立刻叫上还跟学生泡在实验室里的青木,一同去寻他,不想刚寻至校门口,就赶上如此惊险的一幕。
青木还要给学生上课,不放心地百般叮咛,直到藤川应允会将他们的导师送到家,这才一步三回头地走进校门。
少年已不知所踪,得到这个认知后,他像是失去了人格与主见,顺从地任凭藤川扶着他的手臂一同步入地铁站。
藤川和青木在大学院读修士和博士的时候,导师一直是他,两个学生都曾多次拜访过他的住处,有时滞留到傍晚,他便亲自下厨
招待他们;后来他们像是事前串通好了,每次来都故意准备很多刁钻深奥的问题与他讨论,一直讨论到该吃晚饭的时间。现在藤川和青木
都已执教多年,也分别有了各自的家庭,却依然改不了偶尔跑到他家里蹭饭的习惯。所以下了地铁,藤川简直比他还要轻车熟路,搀着他
的胳膊左拐右拐,不多时就站到那幢熟悉的公寓门前。他们上了楼,来到他住的房间,他刚把钥匙插入锁孔,就听见里面传来咚咚的脚步
声,他打开房门,正对上少年盈盈的笑脸——
“哥,你回来了!”
不能说毫无心理准备,可看到少年灿若星辰的眼眸,他还是怔住了。
是假的。他知道眼前的少年是虚假的,他明明早就知道。曾在几十年前,一个樱花凋零的清晨,他于半梦半醒之间看见那魂牵梦
萦的少年从枕畔悠悠醒转,少年揉着惺忪的睡眼呵欠连天地向他道早安,从此少年就像影子一样与他常伴,但彼时仍健在的养父养母却对
他身侧的少年视而不见。当他进入需要刷卡才能通行的图书馆和资料室时,少年竟也畅通无阻地跟在他身后,流连于林立的书架之间。种
种不合逻辑琐碎的细节都能证明,眼前的少年不过由近乎病态的思念堆砌而成的虚妄臆想,那不是真正的佐助,可他还是忍不住在身边无
人时试着与这少年的虚像交谈。他同少年之间的对话不过是一场自导自演的闹剧剧本——他真的太熟悉佐助了,闭上眼,弟弟的形容样貌
、声音语气、表情神态,都能以超乎想像的精确度还原出来,日常生活的场景对话无需刻意编排,就能在潜意识里塑造成型。但有时他也
会厌恶这种约定俗成的剧本,更厌恶着深陷其中无以自拔的自己,所以他会刻意冷对那不实的幻影。讽刺的是,每当他用冷漠的言行“激
怒”幻影之后,一看到少年脸上失落愠怒的神情,他却怎么也狠不下心。
于是那个并不存在的少年就一直呆在他的身边,十年,二十年,三十年,四十年,少年时代的朋友们已然人各一方,踏上与他再无交集的
生活轨迹;他带的学生走了一届又一届,现在还能时常碰面的只剩下青木和藤川;养父养母先后逝去,这个徒留他一人的房间不知还有没
有被称为“家”的价值……如今他的鬓发已然浸染了不会消融的霜雪,少年的样貌却不曾有过一丝一毫的改变。
“教授……宇智波教授!”
耳边忽然传来藤川低沉的嗓音。
他如梦初醒,收回视线,对着昔日的学生歉然一笑:“……请进吧。”
藤川站着没动,直直地望着少年站立的方位,藏在镜片后的眼睛看不出情绪:“教授,请恕我失礼,但是能看见旁人看不见的东西并不是
什么好兆头,假如您有这种……这种困扰的话,我……”
“困扰么?”他望着少年乖巧的面容,不着痕迹地叹气道,“如果真的是困扰就好了。”
Part4.春眠
转眼又到了八重樱盛放的季节,樱花清甜的味道如雾瘴般包围了整个校园。他坐在樱花林前的长椅上,眼前不时跑过一两个顶着
浓妆的学生。稍远一点的地方,迎风招展的旗帜上“70周年校庆”的字样若隐若现。
记忆中晃过一些零散的片段和黑白的剪影,他刻意忽略掉它们所象征的意义,垂首去看手中的发言稿。老视镜框定的视野像是混入了杂质
的水,他虚了虚眼,还是无法看得清透,吃力地默诵了几行,觉得落入眼中的字迹越发的模糊。他自暴自弃地摘去眼镜,世界在一瞬之间
变得浑浊不堪。
他猛地侧过脸,坐在侧畔的少年收回流连于花簇的视线,带着些微惊讶的表情不解地看向他。少年的面孔再清晰不过地映入眼底,清晰到
连那些细小的绒毛都能尽收眼底的程度,少年俊秀的眉眼间贮藏着永远蓄势待发的英气,但那青稚的面部线条也永远都无法拉伸到最锐硬
的角度,事实上它们也不曾有过任何变化,他想像不出少年老去时的模样,所以时间也如他所愿般从未在少年身上留下痕迹。
“哥,你累了吧?”少年拿走他手里的稿子,拍了拍自己的左肩,“靠着我休息一会儿吧。”
“……好。”他犹疑着把头靠过去,少年用瘦削但并不羸弱的肩膀担负起他的重量,触手可及的体温像是一捧被太阳晒暖的花瓣,真实到
即便闭上双眼也不会弃他而去。
于是他在这种毋庸置疑的安全感中放任了怠惰的眼睑,少年的存在反而因为视觉的封锁而更加清晰明确,他也比任何时候都更为切近地感
觉到,少年的胸口正伴随着呼吸的频率规律地起伏着,这种起伏就像潜藏在冻土下的春草一样蕴涵着蓄势待发的隐喻。
“佐助,我睡一会儿,”他倚枕着少年的肩,语调也被姣好的春阳晒得发懒,像极了满足的喟叹,“等助手回来后,记得叫醒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