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了,厉大人管那寨子叫“宿舍楼”。
四面高耸的楼屋, 方方正正犹如一座城池, 虽没有大户人家屋堂的雕梁画栋, 却气势磅礴、壮美如山。
何春清楚地知道, 这群楼花了三个月零十二天才建成, 只因他虽不是这楼的泥瓦匠,却也为这楼添砖加瓦贡献了一份力——他是砖瓦窑的工人。
帮着厉大人将山上能找到的山民和流民招引下山, 又出力帮着安顿山民们, 何春做得非常卖力, 不但把他家山头附近的人一拉而空,连隔山的几个坳子也让他拉下来不少人。
厉大人极为赞赏这种主动的工作精神, 不但按着人头抵免了他因偷吃种粮欠下的那顿板子, 还给了他一个小小的窝棚,外带五十斤粮, 顺手还摸顶赐了个福。
何春就这样抱着能活命的宝贝粮食, 在狄丘有了一个自已的新家。
虽说在狄丘有了立足之地,但坐吃山空如何是穷人家敢做的事?
等到山民流民能下山的都下了山来,何春的这桩活也就了了。
他在狄丘无地种不得粮,便琢磨着去哪处找个工做, 如今狄丘便如一个大工地,处处都在兴建物事,处处都缺人手,即便是他这样不识字又不太通北腔雅音的山民,也能很快找到一份力工。
何春在砖窑厂里干的第一份活是运淤泥——从挖沟渠的工地上将粘泥运到砖窑,他肯下死力干,人家跑一趟,他加把脚劲,推着独轮的“鸡公车”多跑两趟,很快便让管事提拔,去学着做泥砖。
制砖是个苦活,打泥、和泥、制形、垒砖,哪一项不是汗珠子摔八瓣做出来的?
便是如此辛苦,他还每晚去夜校努力学那拗口的简数简字,厉大人给摸顶是多难得的事,听说只要摸过顶的,学什么都灵醒,如何能浪费如此宝贵的赏赐?!
不久,他便跟着窑里的管事,学着记录简单的“实验数据”,也常常跟着送砖去各个工地,看看窑里出的砖还有何不足之处,需要如何调整方子。
从那时起,他就日日热望着那群宿舍楼,看着它一点一点拔地而起,多看一眼,便多喜欢一分,只是可惜,这楼没有他的份。
只有当初跟着大人来狄丘,共同出力兴建狄丘,有狄丘户本、且工分排在前列的,才有资格分配抽取“宿舍”。
他到狄丘太晚,便是再拼命,攒的工分也不如“老人”们多,只能等到日后——大人说了,这楼是暂时所居,日后要兴建更多的好楼,只要努力做活,人人都有机会住上的。
何春叹了口气,看着周围几个兴高采烈、围着宿舍楼转的老人,便知这必是那些有资格分屋的,年轻人都忙得四脚朝天,步履匆匆,也就是家中的老人们还略有闲暇来不时看看日后的新家。
脚步匆忙地走到长路的尽头,地面已不是精贵、平坦如石的水泥路面,而是夯土碎石压成的土路,路边密密麻麻铺开了一片窝棚,偶尔有人匆忙进出,嘴里还叼着个馒头,脚下小跑。
何春看着也不禁会心一笑,狄丘各处赶工极紧,常常可见来不及吃饭,只得路上啃馒头的人。
他熟门熟路地找到一间旧窝棚,站在门口喊道:“葛叔,我是大春,给您送户本来了!”
“大春啊!快进来,进来!”
窝棚的破门是树枝扎成的,上头抹了层黄泥,勉强能挡风雨,半个窝棚挖入地下,虽是阴暗却能保暖,初下山来的山民、流民们都被分派了这种半地下式的窝棚。
这些窝棚原是厉大人车队初来狄丘时,带着百姓们挖的,如今临时的木屋一批批慢慢造好,这不太能见天日的窝棚就腾出来给新来狄丘的贫户们住。
这样的破烂窝棚自然没锁,也不必上锁,一来没甚好偷的,二来谁敢小偷小摸的?不怕城管黑老爷的鞭子哟!
葛立窝在草铺上,一边应声,一边用肘撑着身子试图慢慢坐起,何春拉开棚门一见,忙一步迈上前扶着他,道:“葛叔,你小心,伤才刚好些,可得仔细。”
“木事木事,莫担忧,神仙大人的方子咧!还有柳医士的药,我这身子是一天比一天强。”
葛立半瘫的身子是当年捕猎时所伤,本以为要躺在床上拖累女儿一辈子,要不是还存着丝不甘心,早就一条绳子吊死了。如今随着大春下山来狄丘,大春和臭丫竟是得了大人的青眼,屈尊给他这废人看诊,作了次法,几服药下来,他竟是半身微微有了知觉!
臭丫抱着他痛哭一场,便豁出命来去女营学那甚医护,她说若是学好这医护之术,既能报大人的深恩,为狄丘百姓救死扶伤,又能护理阿爹,再好不过。
“葛叔,这就是临时户本,你收好。”
何春小心翼翼地从怀里掏出那本温热的、淡蓝厚纸皮的本子,交给葛立。
这样的本子他也有,有了这小小的本子,官吏们把名字录在上头,那才算是半个狄丘人了!只有在狄丘好生做活三年,或是被选做了正兵,才有机会将这蓝皮的本子换成白皮的——正式的户本是白皮的。
“哎哎!这可要好生收着,咱这也算是有户本的人啦!”
葛立用他粗糙如树皮的手,轻轻抚摸着这精致的本子,小心地翻开一页来看,上头的字他是一个也不认识,但他知道,有这本本记着,他和臭丫就是理直气壮的狄丘人,再不必担惊受怕地躲在山上日日生死煎熬。
把这小本本用块精贵的细麻布仔细包了,再塞入草铺最中央的窝子里,葛立才松出口气,把自己的身体挪了挪,问起何春来:
“大春,你今日不用上工么?”
何春摇摇头,吁出口气来:“我,把工辞了。”
“怎地辞了工?!”
葛立一急,身子又半撑起,额角青筋都绽了出来。
大春自小喜欢他家臭丫,以往是苦得没了人日子,自家都养活不起,要是两人凑在一处,再加他这个废人,真是茅厕打灯笼——找死了。
如今好不容易下了山,能吃饱穿暖,还有活干,日日挣回钱来,眼看着就奔着好日子走,两个孩子也未必不能成就好事,怎地好好的活,说不干就不干了?!
“你,你不是,管事很是赏识,还让你跟着学记那甚甚?!”
“实验记录。”
“是咧!那是笔杆子老爷们才能干的差事,你怎地,怎地……”
“葛叔,我想去闯一闯,我想让你和臭丫住上‘宿舍’那样的高楼好屋,我想娶臭丫也养上几个娃。”
何春扶住葛立激动不已的身子,低声道:“咱比不得大人的心腹人,当不上正兵,也比不得那些早来狄丘和大人一道苦过来的人,我寻思着,只有豁出去拼一拼,才能挣上个好日子。”
“你……”
“我要去商队。”何春一抹脸,坚定地说道:“跟着仲将军去格和勒草原。”
“那,那可是羌蛮子的地盘,蛮子杀人不眨眼的啊!”
葛立急得直吼,突地看到大春定定的神色,他忽然哑了声。
“木事,大人让仲将军带兵护卫,不会有事的……”何春喃喃说道,心里也有些发虚。
两人沉默了片刻,葛立哽咽道:“去罢,去罢!”
好日子得用命来挣,当年他拼死去猎猛兽,也不过是想让婆娘和孩子过上好日子。
何春点点头:“叔,你照顾好自己,和臭丫说一声,我,我走了。”
葛立挥挥手,老泪纵横,在何春迈步走出窝棚时,喊道:“大春!你可一定要小心,记得臭丫还在等你咧!”
“额记住咧!”
***
“你可一定要小心从事,不求功,只求全身而退,走通商路。”厉大人一边帮着整备行装,一边千叮咛万嘱咐。
“盐碱你不是急需么?”仲校官都不横一眼,冷冷道。
“盐也好碱也罢,哪有我家阿衡半根毛重要!”厉大人义正辞严地说道,一手海底捞月,摸了把好几日未曾亲香的沉甸甸好货。
仲校官一把抓住那不安份的爪子,威严地呵叱:“休得无礼。”
指指对面的胡椅:“坐。”
厉大人对天翻了个白眼,大马金刀地坐了。
“为何一定要烟青带商队与我同行?”仲校官剑眉微蹙,俊面发黑。
“我都说了,这后勤方面的事务一向是烟青负责,商队他虽是未走过,但我们也不能一直倚仗舅舅家的管事伙计们,总要学着自己慢慢开辟商路,如今我手下能干人不多,也只能先用这三瓜两枣的,慢慢培养。
这次走格和勒,商事他为主,整个队伍行止全权都交给你,都听你的,你让他们走就走,你让他们停就停,你才是商队主帅,一队之主啊!”
“嘴也忒甜,莫不是在旁人面前练多了?”仲校官冷然斜睨。
“我这全身全心都是你啊,如何还有空惦记什么旁人?!”
厉弦腹诽不已,嘴上却哄得甜,不过是给烟青说这带队行商之事,烟青又是发誓又是表决心,他随口赞了几句,如此倒霉催地就让这夯货撞见了,这可好,一罐老坛酸醋直熏云天!
这趟商路本身倒不难走,与郑家有旧的几家豪商便有走这格和勒的,往日不过收些皮毛牛羊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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