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芸听她这么一番解释,自己也先笑了,果然方才的行事有些不妥。小红既是难得的管家之才,自己又有意将她聘作正头娘子的,巴巴的送了一串钱过去,确实不伦不类。便笑着问道:“你说的倒有几分道理。我倒不好和你计较了。只是有一样,我却要细细问你。先前你和小红说话时,说吴家姐夫去南边了,这是几时的事情,怎么我并不知情?”
惠儿一面小心看贾芸的脸色,一面说:“就是前几日的事情了。他也没进门,只是在门口说了几句话,叫我们传进来,爷那时候正好在学里,奶奶倒是听说了,赶着出去问时,谁知姑爷已经走了。奶奶当时就叹着气说,只怕大小姐的日子不好过呢。”
贾芸问道:“怎地没人告诉我?”
惠儿道:“奶奶知道爷不喜欢和姑爷打交道,吩咐我们莫要让爷听了烦恼。何况我们看着也是。爷每次提起姑爷时候脸色都有些不好。”
贾芸听到这里,叹口气道:“也罢了。”虽然心中有些疑惑,却也并不当回事,转身到书房去了。
这样又过了三四天,突然间贾母又打发了人让贾芸过去。贾芸知道有要紧事,忙着赶过去,就看见贾母正在跟王夫人、邢夫人一道品茶。贾母见贾芸来,却也只是有的没的说了些场面话,末了,却又叮嘱他道:“如今我听闻东府里将花园子围了,供爷们儿射圃之用。你这些天暂不要去家塾了,好生将骑射之术给练熟了。”
贾芸一心准备来年二月的童子试,贾母先前也是极赞成的。如今突然听她说这话,便知道事情有变,心中疑虑丛生。
果然见贾母又问道:“你打算来年二月去考童子试吗?我已问过夫子,夫子说你课业是极好的,也无须过度在意。你年纪还小,纵使这场差了些,过年再去也就是了。如今倒是骑射弓马上的要紧。”
邢夫人和王夫人听了,知道他们有要紧事要说,先退了出去。贾母这才对着贾芸肃然说道:“有位北静郡王,你可知道?”
贾芸心下一动,说道:“在学塾时候,依稀听起别人提起过。彷佛说什么,他还是个半大孩子,就在这几个月进了京?”
贾母见四顾无人,只有鸳鸯这一个心腹在服侍,况且也是躲得远远的望着,便笑道:“这里面的事,只怕要从你曾祖父那辈说起。当时太宗皇帝有个极好的叔叔,最是骁勇善战,当年打天下时候立下了汗马功劳。只是有一样不好,不好女色,每每催他娶妻生子时,便推说天下未定,何以家为,又有说正是用兵之时,当以打熬筋骨为要,并不十分在意。平日里倒喜欢在军队里厮混。只是他戎马半生,未免落下了些旧疾。后来年纪大了,仍无子嗣,太祖皇帝垂悯,将自己一个极宠爱的儿子过继给了他。若不是有这么一档子事,只怕太宗皇帝的位子得来也不易呢。”
贾芸听到这里,恍然醒悟道:“难道此子竟得太祖皇帝宠爱至此?”
贾母见他机灵,含笑点头道:“正是呢。当日里,只怕这位继位的呼声还高些呢。后来太祖皇帝忍痛将他过继,心中愧疚,因而赐了一把龙纹宝剑,许了他‘上打昏君不正,下打佞臣不忠’的。只是我朝国君一向勤政爱民,臣子们也个个忠君为国,奋不顾身,因而这龙纹宝剑,却从来没有派过用场。”
贾芸迟疑道:“只是既有这么档子事,别人不知道,难道皇室里的人还不清楚?太宗皇帝能不对北静郡王心怀忌惮?”
贾母笑眯眯的说:“乖孩子,你说的极是呢。漫说正统的皇室中人,就连这些公侯将军之家,又有哪个不晓得这龙纹剑的?太宗皇帝的叔叔去后,便由这位继了北静郡王的位子。他也是个明白人,知道皇帝忌惮,因而上表自请为朝廷镇守北疆,竟躲得远远的。后来又传了两代。这样算下来,新晋的这位北静王,正是今上的子侄辈了。”
贾芸皱眉道:“偏是这个节骨眼上进京。可见也是个不晓事的。如今太子和几位王爷都快斗出真火来了,这个时候进京,岂不是正撞枪口上?到时候他是表态好呢,还是不表态好?他又有着龙纹剑,说话的分量原是比别家重的。几位王爷岂能轻轻放了他去?”
贾母听他说的这么直白,便道:“好孩子,你这话在我这里说说无妨,若是传出这个门去,可就是犯了忌讳了!”
贾芸点头道:“老太太治家的手段我是领教过的,若非在此处,我原也不敢这么放肆的。”
贾母点点头:“先北静王英年早逝,膝下唯有这么一个独苗,自是捧在手心上的。他岂能不预先为娇儿谋划一番。北静郡王这次进京,也是不得已为之,因老王爷去了,今上感念老王爷昔日之功,又怜北静郡王孤儿寡母在边境艰难,一纸诏书接回京来,是什么人都阻不得的。”
贾芸好奇,问道:“却不知这位北静郡王身边有什么能人辅佐吗?”
贾母赞赏的看了他一眼:“这话问的好。先北静王早做安排,此番进京,倒是给他留了个真正有能耐的老师,虽然有些狂傲,却是个有真材实料的。”
贾芸听到此处,眼睛早已放光:“可是五十四年的文武状元程子瑜?听闻他考取状元后没多久便挂冠而去,自去了北边边境,在郡王帐下效力。莫非就是他?”
贾母点头:“正是。”
贾芸听了心潮澎湃,颇有些不能自已的感觉。降临此间后,常听茶楼书馆里评说程子瑜,把他夸得是天花乱坠,贾芸心中也颇有向往之意,常以程子瑜为楷模。可恨其人远在北境,未能一见。如今听闻他回了京城,那一颗仰慕之心便砰砰乱跳起来。心中想若能和他有几面之缘,也算是一件美事了。
突然又听见贾母问道:“如今北静王年满十六岁,一心向学,圣上已有谕旨,要为他挑选伴读,这是天大的荣耀,你可愿一试?”
贾芸这才猛然回神,低头盘算了一阵子说:“这是娘娘的意思,还是老祖宗的意思?”
☆、射圃
贾母见他这般问,慢悠悠的说道:“若是娘娘的意思,你该如何;若是我的意思,你又该如何?”
贾芸毫不犹豫说道:“若是娘娘的意思,曾孙儿自该遵从的,只不过娘娘年纪轻,一时没想周全也是有的,少不得还要问过老祖宗的意思,大家掂量着才做决定。若是老祖宗的提议,想必已经深思熟虑过,诸事都打点好了的,上手起来倒容易了许多。”原来在他心中,早已认定元春是猪队友,总会冷不丁给他惹祸的,他却狠不下心来撂开手不管她,只能这么提心吊胆着。
贾母听他这么说,很是满意,点头笑道:“人说你不会讲话,奉承人,可见是错了。这番话说的很是妥贴。便纵知道你在哄我,也是满心欢喜的。”
贾芸道:“曾孙儿并不是哄老祖宗。只不过一朝被蛇咬,有些怕了罢了。”
贾母淡淡道:“此事休得再提。我已处理停当。你权当没发生过,倒也罢了。如今我却跟你说,贾家人做北静郡王的伴读,是族里的意思,是几家大人共同商议的;但推了你上去,却是我的主张。你敢不敢接手?”
贾芸道:“有何不敢?”
贾母颇感欣慰,道:“如今贾家能拿得出手的孩子,像你这般年纪的,却也有限。宝玉、兰儿太小,环儿、芹儿几个,实在拿不出手,蔷儿倒是个相貌好的乖觉的,他又那般行径,唉,倒是不提也罢。族里的意思,是想主推蓉儿的,他既是长房长孙,又经过些事儿,比你原本干练些。只是我寻摸着,蓉儿年纪倒有些大了,何况太过显眼了些,恐怕郡王府不收。你一则年纪小,二则不怕你恼,毕竟不住在府里,只怕还好些。”
贾芸心下雪亮。出来混,迟早是要还的。何况贾母待自己这么好,原本也就是让自己做事的。这些已成共识,早就是他和贾母之间心照不宣的想法了。当下更不推诿,大声说:“愿为老祖宗分忧!”
贾母脸上起了极淡的笑意,想了想道:“你是知道的,我必然亏待不了你。若是果然争上了,族里自然忘不了你的好处。只要你得了郡王的缘法,小红那孩子,我便做主给你了,想来凤丫头也没甚么说的。只有一样,你现在年纪还小,竟是先不收房的好。”
又道:“今日我先给你透个底。上面透下来的意思,陪读还是文武双全的好。也不必十分高明,但要有些底子在。我已问过夫子,你文章功底在这么大的孩子中,已经是十分难得的了。只是弓马骑射方面,还差些火候。听说你每日早晨在院子里站桩、扎马步?你明日只管去东府,过几日我让珍哥儿给你请个好师傅去。”
两个人商议已定。
第二天清早,贾芸果然去了宁府。一见贾珍,看他面子上十分的和蔼,一路走,一路和他说些你母亲身体可好、家里日子可好过此类的闲话,竟没有丝毫不耐烦的。
贾芸看着贾珍笑吟吟望着自己的模样,真个如同慈父一般,便又听见贾珍说道:“芸哥儿想是为了射圃来的。神武将军的大公子正在前面花厅里喝茶,刚才还提起你哩。你且随我一同去。”说罢,不由分说,竟携了贾芸,一同向前面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