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彻夜不熄 (它似蜜)


  “好!好!”赌王漠然拍手,“小九到底是怎样一个人,你了解?”
  李枳反握住黄煜斐一直在捏他的手,转脸对着老人,神情无风无雨:“我恐怕比您了解。”
  赌王暗淡地笑着,沉默了,好像过度疲乏,他又闭上眼睛。
  黄煜斐则瞅准了时机,对门外说:“余管家,请您侄子把带来的人再带走吧?都是外人,还每人一把刀子带在身上进到祖祠内院,好像不合适,您认为呢?”
  管家见赌王不语,这是默许,便挥手赶人。
  却听黄煜斐又道:“要谈家事,管家留下来可能也不合适。”
  管家颔首,小小地行了一礼,跨出门槛就要走,立刻被赌王叫住:“老余,扶我去内堂。”
  于是,黄煜斐和李枳跟在身形佝偻的老人身后,去到了那所谓的“禁地”——供奉逝者的第三栋阁楼。管家掏出三把钥匙,同时对付那麟头铜锁,这才大门敞开。吱呀涩声入耳,一股沁冷的香气幽幽传来,大概是来自于层层叠叠的灵位前供奉的香烛。赌王慢悠悠地走着,路过世代先祖的灵台,最后在西头的几大捧青色百合前停下。
  这百合后面高处的台子上,直立着两个牌位,隔了大概一米远。李枳眯眼看清了,写的是“妻昀之位”,以及,“妻妹惠之位”。
  到头来还是这样一个名分。李枳明显地感觉到黄煜斐的手劲收紧了。
  赌王茕茕立在一侧,余管家给他搬来一个木椅便退身离开。内堂深处照不到阳光,唯有烛火摇摇曳曳,显出一派鬼气森森。赌王也不着急坐下,只拿着那个笔记本,看着黄煜斐道:“小九,跪吧。”
  黄煜斐回望他一眼,神情忽明忽暗,最后转为冷淡的稀松。他放开李枳的手,兀自走到“妻妹惠之位”前,直直跪了下去。
  抬眼看向母亲灵位时,他才发觉李枳竟在他身边,一起跪下了。
  “错了——”赌王纠正,“小九故意错的?”
  “没有错,我只跪我的母亲。”
  “哦,你的母亲是谁?”
  “当然是我正在跪的这位,”黄煜斐转脸看着父亲,那神情是诚恳的,“我回来确实不只是为了族谱,我也想要告诉您,第一,我不会再被骗下去,第二,我对这件事的态度,现在做出来给您看了。”
  赌王紧紧绷着贫弱的身体,沉声问道:“以小九的性格,不会再把惠之恨上十五年?一直这样骗你,你不是最恨受骗?”
  “她把我生出来,养育了我,教我怎样做人,她尽到了一切做母亲的责任,尽管和我有血缘的那位,始终在折磨她,”黄煜斐抵死握紧掌心里李枳的手,像在寻找什么支撑,他显然是找到了,“如果要沦落到恨她的地步,我需要把你们这个家里的每个人先恨一遍,因为你们谁都骗我,可你们谁对我的好也比不过她。”
  赌王蓦地坐上靠背椅。倘若没有那个靠背,他像是要瘫倒。
  黄煜斐继续道:“但是,我已经感到足够疲倦,也不想把接下来的人生浪费在恨谁身上。罪人解脱,吃亏的总是我。”
  “你说罪人?”赌王幽暗地看着同跪的两人,“你在你亲生母亲的灵位前,说她是罪人,小九,这才是你会做出的事!”
  “有什么不对?我在讲事实。是您直接往她身上联想,说明您也承认这一点啊。”
  赌王怒道:“跪你的生母去!”
  黄煜斐尖厉道:“我凭什么?”
  “就凭你流着她的血,就凭这是宗亲血缘!从你捅她开始就是大逆不道,她一直等你回家才咽气……小九,你对不起她的,”赌王声音嘶哑极了,威严而哀伤,他好像在真的心碎,“十五年过去了,你选择原谅其他人,为什么就不能原谅她?”
  “就因为她是杀人凶手,害我母亲的罪魁祸首,”黄煜斐直视着那块黑黢黢的木牌,声线平稳,“我浪费十五年来恨她,够对得起她!现在,我烦了。”
  老人突然把那本子狠摔在地上,微微战栗地死盯着自己鲜少见面的儿子,缄口不语。
  黄煜斐也看着他:“父亲,从我出国开始,我就明白自己无能为力,您当然会保护您的结发妻子,我已经默认她不会付出代价的事实,所以才恨,”他深吸口气,又道,“但现在这件事已经不会对我造成任何影响,因为我找到了我更想过的那种生活。清明节我怀念的仍然是生养我的母亲,年初一拜祖祠的时候我也会给她上第一炷香。其余时候,我是以我本人的身份存在于这个世界上,并不是谁的儿子,谁的仇人。这是我能达到的最佳状态,我以为,您至少会替我高兴。”
  赌王摇头:“小九,你很让我吃惊。我们都错了。”
  黄煜斐笑了:“您后悔的事情还真不少。”
  “最后悔还是做了那件事,有了你!”赌王沉入过去的悲剧,灰白的脸上青筋暴起,一副痛极的样子,带着垂老的无力,“否则昀之、惠之……她们都不会到那种地步。”
  黄煜斐听得猛然一惊,仿佛被某句话打得措手不及,内心泛起一阵阵酸痛——哦,这也就是说,这一切罪恶的源头都是不该出生的自己了?他感到齿冷,溃退着想,原来还有这样一招在前面等着,恐怕也不是全无道理吧!就这样,他十分惊讶地发觉,自己被这支离破碎的诅咒震得心脏都发抖了,竟然没有办法回话,悄然伏下眼睛,咬紧臼齿,试图扼杀内心狂啸的迷惘和动摇。
  “哈哈!”他还是没能成功,神经质地大笑了两声,又两声,音色干哑,言语早已消失。不可名状的悲伤翻涌而来,裹挟太久太久以来的委屈和伤逝,冲垮了某道他本以为不会出问题的堤坝。他大大地哽咽一声,没有眼泪可流,只能双眼燥痛地看着眼前盛放的那片青百合。
  李枳却不干了,旁观太久,也安静太久,他觉得自己已经仁至义尽,他确实也没什么忍耐的风度。同时心如刀绞,那点刻意为之的冷静和礼节在黄煜斐的疼痛面前什么也算不上。
  “哥,你起来,咱不跪了,”他使足了力气把黄煜斐往上拽,自己也跳起站好,“今天本来也不是想过来吵架,是想把道理说清楚,说理就得站直了说。”
  他把木偶似的黄煜斐一步一步拉到惊诧的老人身前两步远处,道:“我没理解错的话,您刚才的意思是要他重新认那个母亲。”
  赌王神情复杂地看着李枳,带点探究,带点深藏的轻蔑,不说话。
  李枳迎上他的目光:“您可能觉得我多管闲事,觉得我没资格跟这儿乱说,但是,我请您好好看看您的亲生儿子,他现在因为您说的话多么难过。乱说的到底是谁呢?”
  “小九他——”赌王显得有些惊讶。
  黄煜斐一时也没能说出什么话来,他没想到李枳敢像这样叫板,更没想到他敢打断自己阴鸷的、老得神神叨叨的父亲,却听李枳声音更沉稳、更强硬了些许,连珠炮般说道:“您仔细想想,那点血缘真那么重要?没了它,怀胎的九个月,养育您儿子的九年,就不存在了?这么多年过去,您一直骗他,瞒他,作为他的父亲,作为最应该承担责任的那个角色,您把他扔外面,您这叫抛弃他。现在倒是挺有情有义的,知道说什么‘原谅’,说什么‘亲缘’,还说什么他对不起他的‘生母’?搞笑!”
  这么说着,李枳已然走到赌王跟前,好像一肚子怒火在烧,大眼瞪着对方的小眼。他一手背在后面,紧紧抓着黄煜斐的腕子,也只有黄煜斐知道他在发抖。可他就那么直勾勾地盯着枯槁灰白的老爷子,仿佛早已忘了胆怯:“成天住在朱门高墙里,的确擅长说体面话啊。可我是个粗人,按您说,也是个外人,我就是水平低。既然这样,我今天就站在局外人的角度说句粗话。”
  他咬了咬嘴唇,好像在给自己打气,然后义无反顾地说了下去:“我不越界评价您那些老婆的恩恩怨怨,可是,一个卵子,还真就没那么神圣的意义。我哥在心里把谁当妈,又要恨谁爱谁,那是他自己的事儿,你们哪一个也无权干预!他现在想解脱,谁也不能拦。刚才,在外面,您着急了吧,心里没底,怕了吧,所以把他弄到这地方,让他跪下,您就是料到他会被刺激成现在这样然后您就占上风了吧!”他忽然笑了笑,带着真诚的鄙视,“说真的,站着说话不腰疼太容易了,拿一肚子仁义道德逼人下跪也不是难事,但是,可耻,可恶。”
  偌大祠堂,空气清冷,唯有李枳的一字一句,雕凿般声声入耳。赌王相当震惊,他已经多少年没有过这种被揭穿的感觉,只得不可置信地把目光钉在眼前满面愤然的青年身上。他着实不高大,却笔挺,仿佛有无尽的蓬勃的野性和生命力,压在那套精致的西装里面,他正做着自己确信正义的事,并因此义愤填膺。这般对比,着实让半身腐朽又满心凄惶的老人感到刺眼而惭愧。
  他又看向那两只始终紧握的手,暗暗烛光下,仍能看清那般执着的贴合。而本该形容惨淡的小儿子此刻眼中却有闪光,和李枳一同,灼灼地望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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