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彻夜不熄 (它似蜜)


  他把李枳的喘给捋出来了。
  离春节还差小半个月,天色一派晴寂。行至大帽山麓的黄宅大门,李枳正瞪着久违的两只石狮,以及本来面露凶光,如今哈腰鞠躬的几位黑衣保安,心生洋洋。默默跟人家抬杠:老子今天走大门,不怕你们,狗也不能把我赶树上了。却见黄煜斐忽然在入口处把车停下,递给他一个软皮质地的长盒。
  里面是一块银灰与帛黑相间的男士手表。李枳不认识这牌子。
  “太、太贵了,”他就算不认识也知道这一点,“跟我也不搭呀,我就一市井小民——”
  “我觉得很搭。”黄煜斐晃了晃手腕,那上面挂着枚跟盒里类似的机械手表,“一样的。我的是一五年款,老婆和我戴一对好不好?”
  李枳脸一热,他最受不了这人眼巴巴的模样,于是老实戴上了。表带扣到倒数第二节 。他固然知道跟黄煜斐谈钱完全没用,也知道这人的心意,只觉得自己虽然注定断子绝孙,这块手表当不成传家宝,也必须得托人一块放进坟墓里。
  黄煜斐则再度用力打量了一圈穿得周正的李枳,看他马球大衣里面的整洁西装,看他腕子上和自己同步震动的精巧圆盘,满意道:“完美了。”
  “我知道,哥就是不想让人说我穷酸。”
  “谁敢这样讲?”
  “就我以前那样,在你家大宅子里确实格格不入。”
  “不是,我的意思是,别人怎么想我没空去管,要做的只是堵住他们的碎嘴,别来烦我们的耳朵。”黄煜斐侧目看他,又补充道,“这两只手表是爱彼的橡树系列。”
  李枳看着眼前青木蓊郁,想起某诗:“橡树……作为树的形象和你站在一起?”
  黄煜斐目中含春:“做我的木棉。”
  李枳一乐,脸彻底红透。
  黄煜斐眼光追着他的红晕,又道:“做我的橘子树。”
  李枳已然只会哧哧傻笑了。
  绕山而行,再顺着李枳上次被截胡的那条笔直大道继续向上,正是黄家内宅。这片颇为宏伟的宅邸与李枳模糊一眼留的印象不同,实际上是一系列仿古建筑,纵深广,楼外还是楼,带点江南风韵,仿佛映带湖光山色。正对山口,是座高高的牌坊,上书“恩高义广”四个大字。
  “那边就是祠堂。”黄煜斐倒着车,把牌坊东侧一座乌瓦飞檐的幽深庭院指给李枳看。李枳扒在窗边也看不清楚里面情况,一心琢磨着当时长跪抄经会是一个什么环境,却听身边人读心似的说:“明天带你进去。”
  李枳乐:“写族谱吗?”
  “没错,”黄煜斐也乐了,“算账之前先做些高兴事。”
  他确实是回来算账的跋扈样子,往深处又开了一段,就把车子随便停在一颗梨木下面,揽上李枳,抬步往北边一栋两层小楼里走。五六件行李,迎上来十个人提,其中的头头跟在二人身后絮叨着什么,到头来黄煜斐只回了一句,挺不耐烦的,用粤语:“家姐返屋企呀?”
  “仲未,仲未!”
  李枳观察那个类似领班的中年人,发觉他一头虚汗,显然十分紧张。
  先前那种怪异预感并非全无道理。黄煜斐领李枳进的房子正是三房的旧楼,水墨画般素淡舒展的陈年建筑。母亲过世后,一层归黄宝仪,二层则少了人气,摆设整齐到死板的地步,因为黄煜斐极少回来住。
  他们稍稍安顿下来,还没来得及拆完行李,就被一阵门铃打断。
  门外老管家彬彬有礼地请:“九少爷,李先生,老爷叫您们半小时后去祠堂拜见。”
  黄煜斐不语。
  “老爷还要我转告,他已经备好玉笔。”
  阖上大门,黄煜斐却并不轻松。他问李枳:“可以吗?”
  李枳拍了拍他后背:“这是紧张了吗。”
  “不要主动同他讲话,进祠堂的礼节也不需要勉强,那都是太陈腐的东西,”黄煜斐仔细叮嘱,“他应该不会针对你提问,如果真的问了什么,小橘,我会和你一起回答。”
  “嘿,我在你心里真就这么怂?既然要当你的人,那你家的礼节我当然得做好,”李枳捏了捏黄煜斐沁了点汗的手,“放心,哥,我脸皮厚,胆子大,话还少,缺心眼我就安安静静老实站着当道具呗,绝对不露怯。”
  “我是准备直接摊牌,省得他又在那里同我扯皮。”黄煜斐拿着手机简单发了几条信息,又从装有两人护照身份证的文件袋里拿出那个硬皮本,看得出他情绪波动仍然不算小,“血缘之类都不想再管,我仍然认定养我的、温柔对我的母亲。确实累了,但必须让老头知道我不是个随便糊弄的傻子。”
  “成啊,那就摊,我支持哥,相比感情的付出,那点基因太不足道了,”李枳垂眼瞧着那颗扁平陈旧的纸质炸弹,“反正咱俩也已经统一好思想,早摊早了,不摊不了,摊完咱们正好安心过年。”
  说完他就捏着耳垂,把两边的耳钉都摘了下来,两个小针洞,看起来却格外乖。黄煜斐了然地望着他,四枚婚戒,两只手,直到祠堂门口都紧紧相握。
  他们在一起,他们就是有勇气的。
  说是祠堂,实则为一方三进的院落,临山坡而居。刚一跨入外门,进到外堂之中,檀香混合纸灰气息便扑面而来。牌匾上写着“显宗堂”三字,周围的木梁木柱已多有年头。
  两个身穿旧式青灰夹袄的高髻妇人立刻迎了上来,手持托盘,上有一把雪白瓷刀,以及一套文房四宝。“小九先生,新婚进宗祠的规矩,请。”
  李枳见黄煜斐犹豫了一下,随后提笔在宣纸上迅速地写了起来:
  生于富贵,长自深邸;勿鄙人短,勿恃己长。
  行端立正,致族经世;持盈守虚,求功藏名。
  克己为本,必自晟睿;忠厚传家,乃能恒久。
  虽然确实显“迂”,但也有点金科玉律的中肯意味,像是祖训一类的诫言。黄煜斐的书写逶迤几竖列,略显潦草。他写完便放下笔,举刀在自己手左手食指上剌了个小口子,那动作简直比方才写字还自然,“没事的,就是祖上欠太多命债,需要流血开开路。”他竟笑着,转脸对半懵的李枳解释,说罢就挤了两滴在那刚写好的祖训上。
  这话挺扯淡的,也根本不掩饰其中的扯淡,但李枳顾不上怀疑什么,只是很想抓住他流血的手。正当此时,却见一位妇人递来热毛巾、胶布,以及几个药片,像是止血胶囊,另一位则把瓷刀递给李枳:“李先生,您请。”
  黄煜斐立刻夺过小刀:“他不用!”
  李枳差不多明白过事儿来,虽然听来奇葩,但这大概是新结合的两人进到祠堂必须要走的既定流程,说荒谬点,类似歃血为盟,或者让老祖宗认识外人的血脉。果然是老派作风,简直像是上世纪初了。不过,黄家是靠博彩起家的,据说还传了好几代,好像确实会在意风水之说,有点亦术亦俗的感觉。
  李枳当然也知道黄煜斐在磨叽什么——无非是不想让自己因这些繁文缛节,在手上多一个口子——那人尤其珍惜他的手,再加上说过不会再让他流血的话,之后更一直是恪守如此,连他颈子上手术留下的那个细小疤痕,黄煜斐也经常看了不爽。
  他看了看略显紧绷的那人:“这得是夫妻一块行的礼吧,你一个人干了,多不吉利?”
  黄煜斐并不打算把刀给他:“到下一代这个规矩就会停。”
  李枳笑了:“现在这一代还没停吧?”他说完就麻利地在同样的手指上弄出个小血口,是用咬的,他的虎牙一对付起自己就特别厉害,皮儿也足够脆。
  随即李枳的血滴到纸面,就在黄煜斐那几点已经发暗的血迹上。
  “有种武侠小说的感觉,咱俩跟拜把子似的,”李枳看了眼目瞪口呆的黄煜斐,学着他刚才那样,吞下药片,缠上止血胶布,“别愁眉苦脸的,我又不是林黛玉。接下来怎么办?”
  黄煜斐扫了那两位妇人一眼,她们便欠身退下了,只留下那张墨迹未干的血约。“都是阿姐告诉我的,否则我还以为是什么奇怪的笑话,”他说着轻轻牵住李枳,把那张宣纸扔进内门前摆放的香炉,看那香灰随风即散,“这代表你愿意和我一起遵训,一起持家。”
  “我当然愿意,” 李枳说着,和身边人并排,对着香炉纳头便拜,他直起身子又道,“这也代表,待会儿写族谱祖宗看了不会奇怪:这哥们谁啊?”
  黄煜斐被他逗乐了,在精神极度高压的现在,他由衷地笑:“但是带血的盟誓都很毒。”
  李枳侧过脸看他:“越毒越好。”
  庭院种了几棵古桑,虬干黝黑,枝叶葱茏,西风中漾出波浪绿意,在香烟袅袅之间,荡下清透。二人穿过此间寂静,来到面积最大的主厅堂。黄煜斐放轻声音解释,大多先人的灵位都在最靠里面的第三栋阁楼,平日锁着,是禁区,而家族要务则在这里进行。
  定神一看,赌王黄岐岳端坐在堂间一套八仙桌旁,穿着老式的立领中式正装,月白色。屋内晦暗,在以前,他在李枳心中是一个符号,到现在,他是一尊矜持冰冷的灰白雕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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