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彻夜不熄 (它似蜜)


  坐在不足十步远的台上,偶尔轻轻看着他,平静地,热烈地,小心地,焦急地,唱了出来。
  意味着什么?为之疯狂的宝藏就埋在自家地下?还是他成功了,等到了,不再被李枳当傻子了?原来,所以,这家伙一直那么喜欢听它,在心中欣赏和体会的,向来不只是音乐而已!
  看着折磨自己的病被人唱出来,一遍遍过耳,那是用一种怎样的心态在听歌啊……黄煜斐可以揣测,却很难感同身受,正如李枳曾经吃过的苦,以及从一个曾经单纯的少年变成现在不习惯接受好意的样子,到底经历过什么,他能做的也只是道听途说。
  歌声又起,还在延续着,李枳也还在看着他,眼睛很亮。黄煜斐忽地又想笑了,他想了太多于是就像什么都没想,亦不知自己该愤怒还是该庆幸,为自己粗心和李枳的执拗,为过去的纠缠和当下的明朗。他只觉得当下又能抓住了,而这歌词简直是坐在台沿那人的心声:
  ……
  Sometimes I no longer know
  (有时候我开始茫然)
  What it means to care about things you want to do
  (在意你的向往之事,究竟含义为何)
  Everybody's living or they're dead
  (人,不过一生或者一死)
  And I'm still in my bed
  (我现在,还留在我的床上)
  And I don't have a clue
  (毫无头绪,扑朔迷离)
  I won't lie and tell you it's alright
  (但我还是不愿去骗你,谎称一切都好)
  I won't lie and tell you it's alright
  (但我当然不会再骗你,谎称无事不利)
  记忆中,这应当是最后的唱词了,李枳之后也确实没再开口,把嘴唇咬得发白,铺着他漂亮的和弦。方才唱得口干舌燥,喉咙也疼,现在越往后弹,这曲子剩下的越少,他就越不敢再抬头,不敢定睛瞧瞧黄煜斐脸上的神色。但这终究不是什么长词滥调,不到五分钟,确实也是很短的时间。
  他收完最后一把音,像流干了水,稍有迟钝地扬起脸。
  这才发现黄煜斐已经走到他的跟前。
  “想说什么?”那人问他,“还是歌词已经说明白了?”
  “……想说我有病,”这感觉简直像裸奔,李枳心说我唱歌你不喜欢吗,虽然后面有点跑调但我现在这种嗓子只能唱成这样了啊,他深低着头,有点破罐子破摔,“很久以前听到这歌就觉得是在唱自己……就是,字面意思上的那种有病,睡眠呼吸暂停,经常憋醒,很容易睡着的时候缺氧猝死,脑子缺氧坏掉也是可能的,我十六岁就查出来了,最近变得严重,我准备治。”
  “嗯,还有什么想说的?”黄煜斐淡定得出奇,“你说什么,我都听着。”
  这反应和李枳想的不大一样,但他还是鼓足了勇气,他什么也憋不住了:“这病我先前瞒着你,是因为没把它当回事儿,我觉得有药可以吊着,简言之就是侥幸心理,也不想麻烦。后来瞒着你,是因为药没用了,医生说我活着都有危险,我胆小……还连带着把你想得一样胆小,是我的错。”
  黄煜斐不说话,只柔柔地看着他,隔了一步远。
  李枳猛灌了几口水,“咣”地放下杯子,认真口述他的检讨:“我也很仔细想了,为啥我在你面前就没法坦率呢,一遇上事儿,我为什么就要跑呢,后来明白了,因为我不够好,我和你看到的,其实根本就不是一个人。”他委屈了,总觉得可以在黄煜斐面前掉泪,可他忍住没有犯怂,继续道,“有些事我努力改了,但很多还没成,我可能需要很长很长时间。所以你对我越好我就越害怕,害怕失去你,更害怕让你失望,害怕你跟我一块堕落。可是我还是让你失望了。”
  黄煜斐轻声开了口,像是不愿把李枳眼眶中的水壳震碎:“小橘很想哭了吧。你眼泪马上要滴下来了。”
  “我哭够了,昨天坐在公厕洗手台上,狂哭,哭到打嗝。真的,别笑话我,我可能是累到崩溃,也可能是想你到崩溃。但我真不能再哭了,不能再那么没出息,”李枳霍然抬脸,痴痴地盯着他,“现在我也不怕了,以前的做法,是我幼稚愚蠢,也对你太不公平,要你坦诚可自己却不诚实,要你信我自己却不信你。我还碰你底线,犯贱一样……所以,现在,”他张着嘴,定了定神才接着说下去,“我完完全全地展开在你面前了,我的毛病,我说不定命不久矣的事实……”
  赌咒般,他又大声补充道,“你做什么决定,我都接受!”
  “为什么,”黄煜斐仍旧平静得离谱,天知道他是强装的,因为这一刻他等得太不易,也太出乎意料,“为什么小橘突然想明白了?我先前一直一直怀疑,你一辈子也不会在我面前这样坦白。”
  “为什么……”李枳愣了愣,灯光下眼睫垂下来,有点醉朦朦的,“你不在的这两天,我才发现自己是这么的……无可救药。或者我从一开始就是无可救药的废人。本来想,如果能暂且这样活着,那就先活着吧,然后这种消极怠工就遭了报应,它让你伤心,我也不好过。
  “所以现在呢?”
  “现在,”李枳把吉他从身上摘下来,放到一边,腰板也小学生听课似的挺得老直,像是调整了一个庄重的状态,“未知的以后仍然让我非常害怕,但是,现在,只要想到你,我就有了非得走下去的理由。我不想失去这个理由。”
  黄煜斐忽然笑了,笑得不热,也不冷。
  李枳看见他笑,在发光似的,慌慌张张地捂住眼睛,他太不争气了,琢磨不明白眼前人,居然又想乱哭,还不想让眼泪给人看见,不想啪啪打自己脸。指缝里他悄悄瞥着一脸无奈笑容的黄煜斐,小声问:“你还要我吗?”
  黄煜斐兀地一怔,笑容僵住,他竟然先哭了,钝钝地说:“我一辈子爱你。”
  李枳也是一怔,为这泪水,为这话语,他狂喜,又惊讶,把捂眼的手放下:“那就是说,可以再给我一次机会吗?让你伤心的那些,那些错事儿,我再也不会做了。”
  “如果你也愿意给我机会——”黄煜斐泪腺好像只有几滴的容量,他面部的表情也并不受其影响,顿了顿,温柔又干爽地说,“错的不只是你,小橘。我们都错得太离谱。”
  “……嗯,是啊,”李枳湿润的眼睛大睁着,他还是快哭了,见黄煜斐哭,好像自己也有了道理,眼底蓄着什么汹涌的东西,稍一动眼睫就会接着滚落而下,“所以我们都很疼。所以要说对不起吗?”
  “不要对不起,手给我就好了,”黄煜斐终于走近了他,一步也不隔,腰胯直接抵在他膝盖上,他的掌心很热,去捉李枳缠着纱布的右手,“你弹琴的时候,我看到上面有字……”
  李枳羞了,也别扭了,那人说了那些话,又突然这样碰他,如此温柔,搞得他竟有点受宠若惊,他几分钟前还以为那人已经不愿意再碰他了。于是终究是不忍再拗着劲儿,任由黄煜斐握着那截腕子仔细端详。
  一个“斐”字,用的是一种挺复古的朗宋,横细竖重,端端正正白黑分明地印在包着腕骨的那一小块皮肤上,勾线的边沿,还带点新鲜的红肿。
  “文在这儿就是因为觉得能让谁都看见,”李枳小声解释,“看我弹琴,都是主要看手吧,我晃一晃腕子,谁都知道我喜欢的人名里有这么一个斐字。而且据说,不用麻药文身下辈子就能变成胎记!文身师傅跟我说的,可灵了。”
  黄煜斐听得哭笑不得,什么不用麻药,什么胎记,他觉得李枳傻乎乎的,一点也不机灵,果真是个未经世事的幼稚鬼,却没任何怨言要对他——肚里那颗心早就软成一滩水了,他只摩挲那纹样,仿佛不认识那个自己写过无数遍的汉字,哑声道:“下辈子太远,至少这辈子不要再让我心疼了。”
  “这辈子啊,”李枳笑了笑,缩回手道,“也成,我努力活下去,明天我就去医院,感觉也不至于太早狗带。还有你可别搞什么先我一步下去等我……上回听你这么说,吓都能吓死。”
  “怎么不肯叫我哥哥了,一声也没有,”黄煜斐对他的话不置可否,只是细致地瞧他,空下的手又去捉人,“我还在管你叫小橘。”
  “我还能叫吗,我这玩意,还有那个资格么。”
  “当然有,别把自己想得太糟,”黄煜斐道,焦虑地张大双目,“你又不是玩意。”
  “啊?”李枳笑了,他忽然一肚子坏水,故意逗身前人,“确实,我不是东西!”
  “我的意思是说人和玩意不一样,你在我这里也不是玩物,台上台下,都是很棒的人,比我好太多,”黄煜斐正儿八经地解释,“小橘每天都在顾虑什么,快点啦,叫哥哥。”
  “哦,哥。”李枳放松下来,但也没再嘻嘻哈哈,他做梦也惦记着再能喊出这个称呼,现如今可算是得偿所愿。
  “不诚恳,再叫一遍。”
  “哥,哥哥,”李枳乖乖叫着,两个音节,脆脆地从他有点起皮的唇间蹦出来,“这到底什么趣味,虽然我好像一直觉得不错。总觉得我昨天还这样叫了。是梦吗,还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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