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彻夜不熄 (它似蜜)


  上午匆匆赶过来,在公交上挤来挤去,后来音调得又太仔细,李枳的手还是渗了血。离开场还有一小时,下午两点整,他悄没声地坐在化妆桌上给自己换药。黄煜斐先前装在他行李中的药粉确实管效,右手的皮肤虽然仍是皱巴巴湿乎乎的,却已经很成形了。他咬着牙,看那雪白粉末化在伤口上,再咬着纱布绑了薄薄几圈——怕碍着碰弦,不敢往厚了包。
  他努力让自己不要胡思乱想。这两天住在琴行里,基本睡不着觉,今天清早还不到六点,他就从老板借他的沙发上跳起来了,不顾看门大哥的抱怨,在公共卫生间里刷牙洗脸,单手操作,未免叮叮咣咣。风驰电掣地赶到民康胡同口的张姐粥铺时,天还没彻底亮透。
  怕黄煜斐来了之后菜凉了,他就只给自己先点了碗粥,厚着脸皮跟那儿占座。临近八点,他终于点好了一桌过于丰盛的早餐,眼见着都要上齐了,还是没人来找他。
  没关系,接着等,他都等你多久了,李枳这样对自己说,死死盯着没有回音的微信界面,又探出窗户,去看不远处立着的那几栋公寓。可是直到时针逼近十一,午餐都要开卖了,他还是没等到。
  店主张姐是看他长大的街坊阿姨,很和善地不赶他走,可李枳没脸再待下去,也大概明白没这个必要。虽然有点不敢相信,但李枳把这情况归为自己活该,胡乱把凉飕飕的糖油饼吃了几口,就在宋千的催命连环call中往“敬亭山”赶。
  之后就一直调音做准备,李枳也一直不敢多琢磨。坚持到现在,又差点兜不住了,他安慰自己,先好好演出,演出完就给他打电话——到时候百分百有勇气打出去的。
  嗯,百分百。
  正当此时,几个貌似志愿者的女孩走进了屋,给他们送了一箱矿泉水,各自还端着菩萨果的一张专辑和两张EP,一眼就从看谱的叶沧淮,化妆的陈雨浓,以及呼呼大睡的宋千之间找到了李枳。她们走过来,李枳下意识停止动作,却见姑娘们临近几步却又犹豫不前。
  “他们说您手上有伤,原来是真的!”
  “老师,您这样就别弹了,多疼啊,太疼了……”一个马尾辫眼中居然有了泪意。
  “没事,你们来都来了,我这也准备好几天了,”李枳斟酌道,“要签名吗?”
  “可以吗?”几张唱片期待又小心地举了起来,连带着一支记号笔。
  “不嫌弃我左手字丑就成,”李枳笑了笑,他从小写字周正,还特意练过签名,现如今完全发挥不了正常水平,“哎,还真就是不怎么好看。”
  “不会,”姑娘们都眯起眼笑了,认真道,“老师加油!”
  眼见着她们又去找其他几位要签名,陈雨浓还贼兮兮地笑着,给一个朴素的格子裙涂了好艳的口红,结果被宋千逮着教育,又被叶沧淮鄙夷地斜眼看。李枳忽然提了口气,这口气直到他四十多分钟后站上舞台,才松下来——他明白自己是真正喜欢这把吉他,这个舞台,这几个队友,这一大片等候多时的观众——他是舍不得的。
  他看到人活在世的理由有很多,留恋处也千千万,他想观众里要是有某个人就好了。
  没事儿,等你不生病了,把他追回来,有的是机会给他弹。李枳又安慰自己。
  那场演出他们配合得出奇默契,可以说一个错也没出,行云流水地把每个想突出的轻重缓急都表现得充分。演完第五首,几位都喝水的当儿,李枳换上电吉他,忽然有些话想说,于是他把话筒掰高了些:“前几天写了点新曲子,没跟他们几位练过,事先也没商量,算个临时起意吧,我一人跟这儿抢风头,想听吗?”
  观众跳起来,特别齐地喊了声“想!”紧接着是第二声,第三声,宋千和陈雨浓也都扔了水瓶举着琴起哄,叶沧淮则打了串轻快的节奏算作捧场。
  李枳擦了擦汗,捏着琴把大声道:“弹之前先说几句,哈哈,我进入进入情绪。”
  四围静下来,都在等这个素来话少到特立独行的吉他手开口。李枳脸上忽现一种极度温柔的神色,轻声道:“这一整年,我写的曲子,百分之九十的灵感都来自于同一个人。到一种什么程度,那么那么多情绪,一天天平静地过着,我都能非常丰实深刻地感觉到,甚至比我以前一个人神神叨叨地乱窜来得深,只是因为和他在一起。但我把他弄丢了,就前不久。他现在大概不想看见我。”
  场子里一点杂声也没了,只有李枳在那里,沉浸似的叙述。
  “真往具体回忆,我们还在一起,我们还在一起同时身居一处的时候,有过好多下雨天,又冷又湿,今年雨特别多,他不太喜欢雨。当然有过好日子,我跟他一对上眼就笑,根本没烦恼,好像什么都保住了,什么都永远是我们的。”
  意识到自己说得实在没头没尾,李枳理了理思绪,道:“总之就是……我经常想,怎么会有这么对劲的人呢,我简直就成了全天下最幸运了,得把我最好的全给他,”他顿了顿,露出难捱的微笑,“后来变成这样,也全是我自找的,因为我的懦弱,还有想当然,我伤他伤得很深。前两周吧,我自己也经常整宿不睡,怎么说,一种深夜迷思,当时是抱着告别的心态写出这些曲子的,但还是很多事没想明白,做了后悔的决定。”
  宋千走过来,无言地拍了拍他后背,李枳也不清楚自己有没有受到鼓舞,他只是盯着三角电吉他宝蓝色的琴面,继续解释:
  “以前,我奶奶老抓着我手说,成天光知道弹那洋琴了,不是干活儿人,以后准把自己活活饿死。我不服,早早学了做饭,在家里啥活儿都干,结果,现在还是长成这副模样,不懂事儿,少经历,生活没个准头。人在地上拔,好歹拔出个萝卜吧,我低头一看全是麻烦,拔呀拔呀拔到手里,我自己也成了个大麻烦,再抬头,哎呦,大眼瞪小眼,我也是个假萝卜,把别人给祸害了。”
  李枳有点收不住了:“老天就喜欢和我这种人作对,是活该。我好不容易抓住点好的——那人站在那个地方,我看着他,就像命中注定。不对,就是命中注定。然后我的生命就有理由亮了,枯树发芽的感觉就是这个。”注意到观众的骚动,以及四处不断的闪光灯,他仍然没停,“结果命运突然告诉我那都是烟花,你看不了几天了。可我又真值得那烟花吗?我这人有多不好,自私软弱反复无常,以爱之名总干坏事。半夜写曲子的时候全在想这些,写出来发现,这玩意和以前那些不一样,但我今天确实非常想趁着还有机会,把它们弹出来,让多点人能听见。”
  我也想让那个人听见。这话他没说出口,打起精神狠拨了两下弦:“所以接下来你们听着可能会觉得压抑,也和菩萨果原来那味儿不太一样,但我必须得弹。我决定过完今天就去努努力,变成个配得上他的人,然后把他找着,再也不骗他离开他了,所以来吧,老叶喂几个鼓点,四拍子的!”
  那些旋律是优秀的,毋庸置疑的优秀,很浓的情绪被李枳利落地从琴弦里带出来,再稳稳地撑住。感情基调不同,但还存有他的固有风格,掺着点小坏的神经质,混着忧伤,从不故作斯文。观众不闹,因为有太多举着手机录像的,而乐队的其他成员站在台上侧耳听,就那么入了迷。
  黄煜斐也在台下。没有镭射光的暗处,他举着一杯没动过的黑啤,把李枳说的话一字不差地听了进去,把他的每一个神情收进了眼底。比起眼酸,心中更多的是一种震撼。当然也有安慰,使他从刚才收拾张硕时那种混乱紧绷的情绪中走出来。
  他讨厌突发情况,讨厌血,讨厌和人废话连篇,现在却不难受了。
  那几段话堪堪印在脑子里,一辈子能有几次机会听——简直是肺腑之言。
  电吉他solo的时候,他屏住了呼吸畏葸不前,感觉到汗水顺着眉骨滴落脸颊的震动。李枳身上那种孤独的感觉实在是——让人没法想象一种乐器还可以这样去演奏。他站在那儿,一把蓝琴握在带伤的手里,他好像从远古开始就属于那片烟雾、那束亮光了,从来不知冷,也不知疼,可他显然会为刚才叙述中的“那一个人”掉泪。
  李枳就是有这样一种魅力,几百人的演出,他指尖流淌的那些,能准确无误地找到你。你会觉得他是把音乐砸在你脸上,只为你一个人掏心掏肺地弹。这时候才会一下子明白语言的局限和匮乏,之前积累的任何经验都没办法去解释这场演出发生的一切,这些声音和画面是直接空降在身前的,黄煜斐只能目瞪口呆地杵在那里。
  直到那三首独奏结束,黄煜斐才如梦初醒。菩萨果的老曲目又回到耳畔,他却不受控制也不再畏缩,一步一步从最后排向前走去。李枳小小一个人,黑衣服白皮肤,黑头发红嘴唇,弹快了就激动挥汗,轮到他陪衬就闲闲地拨过琴面,这一切,盛在他眼中,越来越近。
  紧接着他们对上眼神,玄得像是有默契,隔着三四排,李枳下意识就往那他那里瞧。
  然后愣住了,眼瞳都好像一下子放大,幸好手上没错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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