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顶着一个睡眠不足的黑眼圈,看安凡那模样也生不起什么气,拉紧了脑中的弦,手下动作快速又小心,等终于稳妥,出了门他对盛铭就没那么客气了。
“大爷!你还能不能消停点了!那是人,还是俩人,让着点行不行?”
宋立嚷嚷了一句,被一个哈欠打消了气势,眼睛还是气哼哼地看着盛铭。
他身为医生,本来领的就是这份钱,而且涉及到安凡的身体,他被折腾得再狠自然也没什么推辞的。他只是生气安凡孕期辛苦又危险,现在还频繁发烧,自然和这人脱不了干系。
不过在屋里时他看着两人像和好了,盛铭不像之前碰都不碰安凡一下,这次一直握着安凡的手,出来时还在他额头上亲了一口,但是宋立仍觉得十分不对劲。
宋立的哈欠都打完了,仍旧没有等来反驳。盛铭眉间还是一副紧皱的样子,宋立想起来昨夜这人带来的压迫感,决定不再刺激他了。
“安凡这情况我就先不回去了,有没有客房让我眯一会儿?”
盛铭指了一个方向,宋立朝房间走去,他有些疲乏,以这种状态也不好工作,倒不如趁着安凡观察的时间回复一下精气神。
身后盛铭却突然开了口,宋立站在原地,惊讶地睁大了眼,一时间差点怀疑自己听错了。
“宋立,这个孩子,有没有办法……不要了?”
宋立猛地回头看他,只见盛铭插着口袋站在卧室门口,身上是质地柔软的深灰色家居服,衬得人仿佛也去掉了冰筑的外壳,显出有些脆弱的内里来。他话说得有些艰难,却不含动摇,像已经下了决心一般十分坚定。
“为什么?”
盛铭靠在了旁边的墙上,突然反手遮住了眼睛:“八成……我太害怕了啊。”
这些日子以来,宋立见过愤怒的盛铭,冷漠的盛铭,盛气凌人的盛铭,各种各样的盛铭,每一个他都能找出自己不喜欢的点,甚至连温柔的盛铭他都觉得是惺惺作态,却从来没有像这两天这么频繁地看见脆弱又痛苦的盛铭。
他忽然有些怀疑自己了,那些莫名的敌意或许一开始就不该出现。
他一直认为盛铭对待安凡没有任何基本的尊重,偶尔流露的温柔也不过是有钱人自以为的施舍,更大部分是对那个孩子的。他在安凡身上,看到了自己的某些影子,这让他从一开始就对安凡抱了极大的同情与关爱,相应地对盛铭就没什么好态度。
可是现在的盛铭,这样真实地恐惧着的盛铭,真的没有付出真心吗?
宋立嘴唇动了动,嗓音干哑:“安凡也同意了吗?”
盛铭没有立即开口,宋立耐心地等着他,良久他才放下了手:“我想确认好了再去和他商量。”
“盛铭,”宋立仍旧没有直接回答,而是求证道,“这个孩子是你强迫他要的吗?”
一击中的。
宋立的声音不大,却震得盛铭手脚发麻,一时间愣在了原地,脸上神色复杂交错。
宋立看他那个样子,不用再等回答就证实了自己一直以来的猜想,未灭尽的火气又起了点燎原的势头。
“那你当初怎么就想不起来跟他商量商量,问问他愿不愿意呢?”
他的视线从盛铭身上收回来,俩人之间沉默了一会儿,宋立缓缓开口,仿佛回忆起了很久之前的事情:“我以前,也接手过一个跟安凡情况一样的病人。他是个很乐观的年轻人,那个孩子是俩人商量好之后一起要的,但到孕期最后,他还是离不开心理医生的辅导,甚至一直得服用抗抑郁的药物。”
“你我都不是他们,不知道他们心底的怕,甚至连他们自己在事前都无法预料要承受多大的压力。你比我更了解安凡,那个人生性乐观家庭幸福都能在日益怪异的身体中对自己产生怀疑,你觉得安凡如何?”
宋立突然笑了,只是里面全是无奈:“安凡太会装了,真的。你看,这都五个月了,才让你抓了一点猫腻。”
盛铭嘴唇抿成了一条线,宋立看着他,感觉自己再多说两句,眼前这个人就要把自己绷断了,点到为止地住了嘴。
“怪物。”盛铭的声音低低地响起,“他说自己是怪物。”
一滴眼泪从盛铭的脸上滑下来,他却仿佛毫无所觉。
宋立蓦地睁大了眼。
“盛铭……”
对面的人靠着墙滑坐下去,脸上是不再掩饰也掩饰不住的痛苦与颓丧。
“他跟我说过他害怕,那时候闹了很多次,也生了好几次病,可我那时候太气了,也,太嫉妒了。”
“他为什么愿意为别人生孩子,却那么抗拒有一个我们的孩子,甚至从来没告诉过我。”
“难道我在他心里连李成舫都不如?不过也是,李成舫和他是正常的恋爱,而我和他从合约开始……”
那合约不只是悬在安凡心头的利剑,盛铭也从没有摆脱过。在这一点上他和安凡相同,一方面合约的建立让他们对这份感情的牢固性感到心安,又对感情中对方表现出的情意感到怀疑,合约是毒也是蜜,有人不喜欢有人不敢舍。
在这种认知之下,感到感情的稳固性受到威胁之时,盛铭所做的只是拿出了第二份合约,重新浇筑了一层外基。
“不是说喜欢吗?表现得那么真,但实际上也许并不是多喜欢?”
“我控制不住那样想……”
他的声音沙哑,到最后几乎不成句,宋立听得颠七倒八,却也跟着难受起来。
即使是别人的悲欢,这世上的伤心人都能从其中找到些相同的情绪。
卧室门从里面被打开,客厅里几乎凝滞成实体的空气被搅动,带起一阵风。
安凡从里面走出来,他的脸色仍旧是不健康的红,整个人走路也有一些晃,表情却很平静。
宋立有些意外,他没想到安凡醒那么快,也不知道听到了多少,但他也不是没眼力见的人,悄悄朝房间走去掩上了门,把独处空间留给两人。
门临关闭之前他的余光正好扫到安凡蹲下的身影,他的手正伸向盛铭的背,然后彻底被关在了门外。
宋立靠着门板闭上了眼。
两人的角色仿佛调了一个个,抱着安慰人的成了安凡,忍不住情绪的人变成了盛铭。
安凡的身子抱盛铭不太容易,但他仍是尽力伸长了双臂,以一个别扭的姿势抱住了蹲着的人。
“盛铭,你是我遇见过的对我最好的人,也是我最不想离开的人。”
“你还想问什么,我都告诉你可以吗?”
盛铭任他抱了半分钟,肩膀一扭,挣开安凡的怀抱,然后反客为主自己把手缠了上去,头趴在了安凡的肩膀上。
两个人小心翼翼地触碰着彼此,尖利的玫瑰根茎终于收起了刺,怯懦的花蕊终于试探着往外探出一寸,天光乍亮,花团锦簇。
情绪过度外露之后,盛铭的那极强的自尊心终于重新苏醒,看着眼睛同样红通通的安凡,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安凡看他这样,正难过着呢心下又一软,嘴角往上扯起一个微小的弧度又塌下去,吹出个鼻涕泡。
盛铭想摆出惯常的恶狠狠模样,实在是做不出来只好作罢,只能十分没威胁力地捏了把他的脸蛋。
安凡的烧还没退,反复的烧让他的精神力一直有些弱,却强撑着意识死死抓着盛铭不让他离开。
大白天的盛铭也上了床,把小火炉一样的人搂进怀里。经历了一天多情绪上的大起大落,俩人再次这样平和安静地抱在一起,都有点恍如隔世的虚幻感。发生的事情太多,反倒不知从何说起,一时只有两人的呼吸声,和耳边的心跳。
盛铭的声音还有些哑:“听到了多少?”
安凡的脸色严肃起来。他很少为自己辩解,以前是盛铭不会听他没机会,后来是死了心自己觉得没必要。
“你知道,我和李成舫……曾经……有过一个孩子……”
他说得很艰难,把血淋淋的过往重新挖出来摊在眼前,亲口用文字描述出来是很痛苦的一件事,但安凡却坚持说了下去。
“盛铭,那些事情我不想细说,但是我希望你能相信我。”他颤抖着抓住盛铭的手臂,“那个孩子不是我愿意有的……”
盛铭另一只手覆盖住手臂上的手:“不要再说了,是我的错,这事翻篇了好不好?”
“不!”安凡打断了他,声音有些激动,“所以我打掉了他,我很害怕,盛铭,我一直觉得所有人都在看我。很多血,到处都是,很疼……”
他该做些什么呢?他能为他深爱的人做什么呢?盛铭闭上了眼,几乎呼吸不上来。
他当初自负得很,自以为看透人心知道李成舫的话不可信,却还是在潜意识里把某些东西安到了安凡头上。
就比如,他曾经那么愿意为李成舫生一个孩子。
“凡凡,凡凡……”
他什么也做不了。
“这个孩子,我们不要了吧。”
第15章 我爱你啊凡凡
“你、你说什么?”
安凡的表情有一瞬间的茫然,似乎是没明白盛铭那句话的意思。
盛铭制住安凡的肩,让他看着自己的眼睛,一字一句重复道:“孩子,咱们不要了可以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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