殡仪馆的气味很难闻,到处是烧香的味道,连角落里都充斥着一股阴冷,来参加追悼会的人几乎把整个场馆都占满了,都是些社会上有头有脸的人物,还有很多他叫不出名字,要攀八层关系的亲戚。
主持人声情并茂地念了一段贺文博的生平,在场很多人都开始抽泣,在哀乐的衬托中,氛围悲伤而沉重,贺忻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也不知道在想什么,麻木地跟着程序走了一遍,其实一个字都没听进去。
最后主持人撕心裂肺地大喊了三声默哀,压着嗓子的哭声不绝如缕,喧嚣的人堆里,仿佛只有他一个人没有哭。
贺忻自嘲地低头笑笑,他不知道怎么描绘这种感觉,有茫然失措,有愤愤不平,有委屈难过,也有恍然解脱。
开始送别遗体,这时候大家的情绪是最激烈的,送去火化,烧成一把灰以后这个世界就与他无关了,亲朋好友会难过一阵子,但一定会有某天重新振作起来,渐渐地也就再没人记得他存在过了。
所以很多人都崩溃了,有的趴在遗体旁死命拖着,有的哭得喘不上气,坐在地上捶胸顿足,有的大声嚷嚷别走,一步一磕头,贺忻的爷爷是今天早晨到的,他对爷爷没什么感情,也并不讨厌,但老人一把年纪白发人送黑发人,他还是很心疼,于是在爷爷悲伤过度快跌倒的时候扶了一把,贺忻爷爷被搀扶着坐到了椅子上,他爸爸的遗体在这时被送走了,过了一会儿,一阵浓浓的烟味传来,会客厅里很安静,好像都短暂停住了呼吸,至此,一个人再怎么辉煌的一生,也终究逃不过变成灰烬的宿命。
贺忻给爷爷倒了杯水,刚走过去的时候,就看见他爷爷猛地一下从位置上站起来,抡起他手边的拐杖朝他砸了一下。
贺忻躲避不及,用手撑着椅子才没摔倒,可惜热水泼了一部分出来,倒在他手腕上。
“爷爷。”贺忻顾不上疼,抬头满满的震惊。
“别喊我爷爷,你妈妈做了什么事你自己心里清楚。”
贺忻的眉拧了拧,盯着自己手上被烫伤的一片红看了会儿,然后笑了,“事故发生的主要原因,爷爷你了解过吗?”
爷爷满脸泪水,用拐杖指着他说,“不管是谁撞死了我儿子,都跟你妈妈脱不了干系,这个疯女人害我们家害得还不够惨吗?”
贺忻听见了谭泽的一声轻笑,他扭头冷冷地瞪了他一眼,转身将手抄进兜里,紧紧地捏了下拳,走到爷爷身边将水杯放下,不卑不亢地说,“我知道这事儿您很难接受,连带着看我也恨得牙痒痒,但我还是那句话,我来这里不是为了跟任何人证明她是无辜的,而是为了履行我自己的一份职责,虽然他们从没管过我,但名义上一个还是我爸,一个还是我妈,我有义务送他最后一程。”
爷爷声音像是堵了一口痰,很嘶哑地笑了起来,“贺忻,你对你爸压根没感情,何必装模作样来这儿假装孝子呢,你一滴眼泪都没流,你只是为了自己心里踏实,你跟你妈一样自私。”
贺忻转开头,轻叹一声后又几不可见地笑笑,“他给过我爱他的机会了吗?你们给过我充满阳光成长起来的机会吗?那就别谈我装不装,爷爷,我不是一条狗,我跟你们也是有血缘关系的,我从小是怎么长大的,你真的知道吗?我.......”贺忻嘴里藏着一句话,但是半天没说出来,他突然觉得很好笑,很多无畏的辩解根本没有意义,在现实面前单薄无力,因为他们不会懂,不会试着去理解,只会一味的责怪,一味的挖开别人的心脏再上前踩一踩。
“算了,没什么好说了。”贺忻回头看了爷爷一眼,不带留恋的转身,“您自己照顾好身体吧,我走了。”
周围短暂的悲伤好像被刚才这一出闹剧给稀释了不少,很多人朝贺忻投来异样的目光,看好戏似的,表情难掩津津乐道,这个世界上很多人每天过得太无聊,就喜欢看别人挣扎在不幸里。
贺忻走到厕所里冲了遍手,被拐杖砸到的腰并不疼,手虽然红肿了,但也不疼,他盯着镜子里的自己,眼眶通红,没有眼泪,但看起来特别狼狈。
贺忻摸着下巴上冒出来的点点胡茬,很轻地叹了口气,他要赶紧解决这里的事,离开这里,他想回家,他想李言蹊了。
“李老师,李老师,你这道题讲过一遍了。”补习班的小姑娘托着下巴喊了两声,李言蹊才从长长的放空中回过神来。
“对不起。”李言蹊看了眼小黑板,又拿出笔记本看了看,朝她们抱歉的笑笑,“对不起,老师没注意。”
“没关系,老师你昨晚没睡好吧,是不是太冷了?我让妈妈今天再给你拿床被子吧。”另一位小姑娘好心提议道。
这俩是双胞胎,李言蹊雇主花钱请他过来给她上初三的女儿补课,补了三天,小姑娘们都非常喜欢他,平常都不愿意看书的俩闹腾鬼,这会儿天天盼着下午补习。
“谢谢子欣,不用了。”李言蹊把课本翻到下一页,转身揉了揉太阳穴,开始讲课。
“老师,你怎么不会把我们两个人搞错啊?”子欣指了指她和妹妹。
李言蹊擦着黑板说,“每个人都有自己独一无二的特点,仔细观察就不会弄错了,好了,我们先讲课,其他问题以后再说。”
连续讲了三节数学课,李言蹊喉咙有些发干,他去厨房倒杯水,回到客厅坐下,下午茶时间到了,这时候保姆就会做一桌甜品端上来,俩小姑娘非常喜欢吃柠檬味的蛋糕,看她们吃得那么欢腾,他总是忍不住想起贺忻,想起他难得乖巧地坐着,等待投喂的样子。
李言蹊知道这两天他很不在状态,想把杂乱无章的念头统统抛掉,然而一闭上眼就全是贺忻贺忻贺忻贺忻。
贺忻走了,贺忻电话打不通了,贺忻可能不会回来了,他们可能就要这么错过了。
休息时间小姑娘是被允许看电视的,姐姐刚把电视开起来,李言蹊就听见财经新闻频道里在播报贺氏集团总经理贺文博去世的消息,可能是对贺这个姓比较敏感,李言蹊瞬间抬起头来瞥了一眼,接着手里的水杯差点掉在地上。
他腾地一下站了起来,快速走到电视机面前,小姑娘头一回见李老师这么失态的样子,也没敢把频道开掉,虽然她对这种新闻一点儿兴趣都没。
贺文博车祸去世,贺氏集团陷入危机,据记者了解,此次车祸不仅仅是意外,而是家庭纠纷引起的悲剧,车内三人,重度昏迷的谭某是贺文博去年刚结婚的妻子,后车座的周某是贺文博的前妻,更令人惊叹的是,周某精神不太正常,常年住在疗养院里,不知为何这次出现在贺文博的车上。根据现场监控录像可见,在大卡车撞击前,周某由于情绪失控,扑上前试图抢夺方向盘,在三人的争执中,不幸发生了这场车祸,酿成了现在的悲剧,现由记者在贺宅内发来报道。
李言蹊盯着画面上的某个身影,顿时瞪大了眼睛。
虽然他戴着口罩,一身黑地待在角落里,但李言蹊还是一下就认出了那人是贺忻。
对方家里的情况他并不是特别了解,不过贺忻有一个精神失常的老妈他是知道的,这人应该就是周某。
后面的播报里没有再出现贺忻,但刚才一闪而过的画面给了李言蹊不小的冲击,特别是贺忻满脸疲倦地站在角落里的样子,让他的心猛地抽痛了下。
他在原地愣了老半天才找回一点儿理智,所以是贺忻妈妈不小心造成了他爸爸的死亡?贺忻会回到滨城是因为他要处理后事?
太疯狂了,他无法想象这事儿会发生在现实中,俩小姑娘看完了这个新闻,互相交头接耳着。
“他们有小孩吗?如果有的话,前妻的小孩现在得多崩溃啊,要是我肯定接受不了,我可能也要精神异常了。”
“嘘,你别说了,李老师你还好吗?”
李言蹊保持着原地站立的姿势好一会儿没动,接着才机械的扭过头,满脸惨白的闭了闭眼,一把抓起桌上的手机就往外跑。
雨雾朦朦胧胧地下着,他沿着小巷拼命向前跑着,想起贺忻那天晚上哑着嗓子让他夸他,装出无所谓的模样,他那时候会有多难受?会有多无助?
李言蹊觉得心里乱成一团,那种突如其来的疼痛,压得他快喘不过气来。
跑了很久,不知道跑到哪儿去了,李言蹊蹲下来,扶着膝盖低低地吼了一声。
手机震动起来,他慌忙摸出来接听,却不是贺忻打过来的,是之前拍杂志认识的裘哥。
“诶,还好你接了。”裘哥说,“贺忻手机打不通,可能心情不好吧,我也没什么事儿,就想跟你们说一声,杂志后天上市,钱的话也就这两天打到你们卡里来。”
“嗯。”李言蹊说,“谢谢。”
“你嗓子也哑了,这两天陪着贺忻累坏了吧,这事儿挺操蛋的,啧。”裘哥摸着下巴叹了口气。
李言蹊沉默了一会儿说,“我跟他.......没在一块儿。”
那边愣了好久才笑了笑,“哦,那等他回来你再好好安慰他吧,对了,我是不是没跟你说过啊,这本杂志的名字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