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边听着父亲带着哽咽的声调,说着:“天对地,雨对风。大陆对长空。山花对海树,赤日对苍穹。雷隐隐,雾蒙蒙。日下对天中。风高秋月白,雨霁晚霞红……”
回到家里,小刀在书桌旁整理那些红叶,整理了一会儿没了动静。
我走过去一看,他睡着了。
我把他抱起来走进睡房。
这几天我和他睡一间房间,我总怕他每天早上醒来,意识到什么都不记得的时候一个人害怕。
我细细替他盖好被子,然后守在他旁边看着他安睡的样子,自己也沉沉的睡去。
等到我醒来的时候,发现枕边没了人,连一丝温热都没有。
我顿时坐了起来四处寻觅,发现他卷曲着身体坐在卧室的地板上,愣愣的瞅着我。
我赶紧起来蹲在他面前:“你怎么了?地上凉,我抱起起来。”
小刀摇摇头,还是一瞬不瞬的看着我。
我知道每天要重复的事情又开始了,就慢慢的对他说:“小刀别怕,你是生了病,所以才什么都想不起来,会好起来的。”
我想了想,心里有个小心思冒出了头,我抿着嘴唇不知羞耻的说:“我是你的男朋友,我叫……”
小刀没等我说完,喊了我一声:“赵译。”
声音清明。
我一惊,呆愣的问:“小刀?”
小刀眼里噙着泪水,一遍又一遍的重复:“赵译,赵译……”声音细小,仿佛这几句话用尽他所有的力气。
现在的小刀此刻已经被病痛折磨的不行,身上已经没了几两肉,一副骨头架子上一层皮肤的形如枯槁,但我跟他的眼神对视,只要一眼,我就知道,他记得了全部。
是的,他记得全部,他完全清醒了。
他用力向前凑了凑,靠在我怀里,泣不成声。
我一下一下的拍他的背:“我在,我在……”
我说出话来才发现哽咽到嘶哑。
我害怕他这样的情况只会存在一瞬间,我用力扳过他的身体,与他对视。
“小刀,你记住,我没有怪过你,从来都没有,我一直在等你,一直在……”
他忽然抬起枯槁的手,用力捧着我的脸,对着我的嘴唇用力亲了下去。
我先是一愣,然后用力抱住他,不顾一切的与他亲吻。
仿佛想将他揉碎一般。
此刻天与地,万物苍穹对我来说变得异常渺小,我的眼里,心里全部只能容纳他一人。
他抽泣着用额头抵着我的额头:“赵译,我像是做了一场很长的梦。”
“我知道。”
“我的梦里全是你。”
“我知道。”
他苦笑一下,然后阖上眼睛微微轻喘,刚才他太用力,需要休息一下。
半晌,我听见他弱弱的说:“其实,梦里我挺幸福的,因为你从来都没有离开过。”
我把他搂在怀里:“我不会离开你,现在不会,以后也不会。”
他用细绒的头发蹭蹭我的脖颈,低声说:“可是赵译,我想我坚持不了多久了。”
我一愣。
小刀在我怀里说:“我的身体已经没有什么知觉了,刚才我用尽全身力气翻身下床,用了好久好久,我的身体仿佛不听我的大脑使唤,除了我的思维还算清楚……但我清楚这是什么。”
“回光返照,对吗?”小刀小声在我的怀里说。
我用力搂紧他的身体,亲吻他的头发。
小刀用力仰起脸:“带我去以前的家吧,好吗?”
我用力点头:“好,我们回家。”
到旧房子的时候已经快半夜了,我推着他走进屋子。
小刀很兴奋,指着里头的房间:“这是我的房间,这是你的,这是大哥的……”
我失笑:“你小时候一直不喜欢自己房间的摆设,说我妈把你房间布置的跟女孩闺房似的,死活要跟我换,我就是没同意。”
我想了想说:“你也是笨,那么少女的房间,我怎么会同意?”
小刀抬头看了我一眼:“我只是觉得我的房间有阳光,你的没有,所以才想跟你换。”
我一愣,揉了揉他的脑袋:“小家伙。”
他摸着已经布满尘灰的家具,说:“你知道吗,那天你对我吼,我回到美国,其实我并没有狠下心找我的父亲。”
我一愣。
小刀说:“那天我的刀是准备自杀的,因为我不想活了。”
我心中一窒。
第16章 第 16 章
“什么叫做你不想活了?”我问。
小刀笑了一下:“就是字面上的意思。”
我轻声说:“傻子。”
小刀又笑了一下,接着说:“父亲在书房用静脉注射着那种东西,后来不知道怎么着发疯了,他跑过来开始毒打我,像小时候一样。”
“他一边打我一边说:你们都该死,你最该死,你这个野种,你为什么还活在这个世界上?你们一个个从我身边消失,你们以为我怕了吗?”
“那天他差点没把我打死,身上的疼痛让我想到我的母亲,管家,还有胡阿姨,一个个鲜活的生命葬送在他的手里,我忽然觉得既然我也不想活了,他也别活了。”
“我用刀刺进了他的身体,我看着满地的血,闻到了血腥味,那时我的继母进来了,她叫Sara,我其实想把这个女人也杀了,但没下去手,最终她逃跑了,我用力撞在墙上,我以为我会死掉。”
我现在才明白,原来小刀精神错乱,或许就是因为这么一撞导致的血块,只是十年前,所有人都以为他是杀了人导致的。
走到小刀面前:“你为什么当时不想活了?”
小刀看着我说:“因为我没有活下去的勇气了,我妈被我爸关在阁楼里,我偷偷去帮她开锁让她逃跑,但她却跳了楼,那是我害得第一个生命。”
“管家被我爸害得有了毒瘾,要给我注射那种东西报复我爸,我爸一枪杀了他,这是我害的第二个生命。”
“还有胡阿姨,如果没有我,胡阿姨根本不会死。”
“我满手血腥,谁碰见我都要倒霉的,包括我爸,那是我害的第四个生命。”
小刀认真的看着我:“所以赵译,当时在牢里我既想让你来看我,但又觉得你不来更好,我不想再害了你。”
我摇头:“傻子,这些哪一件是你的错?只是你的命不好,生错了人家。”
我蹲下身体亲吻他的手背:“小刀,刘医生说,美国有家医院,在治疗你的病这方面很有研究,你愿意跟我赌一赌吗?”
小刀歪了一下头:“你愿意告诉我,成功率是多少吗?”
我掀动了嘴唇,小声说:“百分之十,或者更低。”
小刀抬手摸了摸我的脸庞:“好,我赌,我用我这辈子所有的不幸,赌这一回的幸运。”
机场里,父亲和赵程一家子全来了。
赵程家的小宝贝用肉呼呼的小手拉着小刀的手:“小刀叔叔,你怎么这么瘦啊,你得多吃点儿啊,你看看我。”
说着小家伙摸着自己的肚皮:“看我多么圆滚滚!”
小刀被他逗笑了,旁边嫂子赶紧把小东西拉回来:“就你圆,你还舔着脸说,也不怕你小刀叔叔笑话。”
赵程看着小刀:“小刀,大哥小时候没怎么照看你,等你回来,大哥一定好好照顾你。”
小刀深深的看着赵程,尽管现在的赵程啤酒肚也出来了,皮肤也变得黝黑,但在他眼里还像大哥还是跟以前一样,说话温和,笑起来憨厚无比。
父亲本来躲在不远处没想过来,小刀看了一眼我,我心领神会的推着他走到父亲身边儿。
父亲一惊,眼神闪躲不知道说什么好。
最后憋出一句:“到那好好看病,别一副病恹恹的样子。”
小刀用力点了点头,眼睛里闪着泪光。
美国摩市的约翰·霍普金斯医院是约翰·霍普金斯大学医学院的附属医院。对神经系统疾病的研究属于世界领先水平,其实这些我并不在乎,只要他能完整的将赵小刀抬出来,能睁开眼睛,能好好的跟我度过这剩下的春夏秋冬,其他的我都不在乎。
哪怕四肢瘫痪了,耳朵失聪了,眼睛失明了,只要活着,跟我一起活着。
我在手术室外坐立不安,我已经有十二小时滴米未进,身体已经有了脱水的症状。
但我一步也不舍得离开手术室外。
旁边金发碧眼的护士看着我可怜,就给了我一瓶水,我慢慢的细啄着。
手术室的灯灭了,水瓶也被我无意识的扔在了地上,洒了一地的水。
主治医生出来了,看着我说了一长串的英文,大抵是手术还算成功,但他醒不醒过来要看天命。
他说得这种病有的人瘫痪,有的人成了植物人,真正治愈的例子没几个。
从小刀推出手术室开始,我每天寸步不离的守着他。
我不知道他能不能听见我说话,但我每天坚持和他对话。
人啊,总是在绝望的时候会相信一些神灵,那时候我什么都信,东方的西方的,只要管用我都想试一试。
但人的希翼老天爷往往是忽略的,在医院待了一个月后我终于清醒的意识到,医生说的那句“醒不醒过来要看天命”的意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