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尧笑应,却对着两人的背影皱起眉。
“怎么了?”戚时朝着他视线方向看去。
“总觉得有些不对劲。”两人往回走着,段尧还没说出个所以然来,小腿便被人猛地撞上。他倒是没事,反而是撞上的小家伙腿一软,坐到了地上。
婚礼约莫是按照温从的意思布置的,整个大厅的主色调是淡雅的薄荷色,桌边坠着轻纱,还有不少香槟玫瑰以及气球,很是受小孩儿喜欢。敬了一路酒,段尧看见好些个小姑娘绕着纱和花玩,而小男孩却追着气球跑。瞧着身边的气球,看来眼下这个也是一样。
“摔着没有?来让哥哥看看。”段尧半蹲下去,将小男孩扶了起来。
戚时在一旁笑他:“你大概比人家大二十岁,还哥哥呢?”
段尧不理。只小心将小男孩的手拍了干净,再将气球塞回他手里:“好的,没事儿,去玩儿吧。”
“谢谢哥哥!”小家伙朝他甜甜一笑,忽然朝他背后跑去,“妈妈,我捉住球球了!”
“跟你说了几次了,不准乱跑。”
熟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段尧刚刚站直的身体瞬间僵硬,戚时看着来人,错身将两人隔开,低声询问:“走吗?”
“总会见的。”段尧摇头,看了看那小家伙,自嘲一句,“还真是哥哥。”
“小燃跟妈妈回去,来跟哥哥说——”
声音戛然而止,段尧抬眸对上关静涵的视线,扯了扯嘴角,一声妈在喉间转了转,到底吞了回去:“关女士。”
关静涵一怔,看着眼前的大儿子,点了点头。五年不见,再不似从前一般信口说来,她明显感觉到段尧昭然的变化。长高了,肩膀也结实了。穿着白衬衫,敞着领口,袖子挽到了小臂,越发像他的爸爸。只不过曾经锋芒刺骨的凌厉随着时间的沉淀尽数换做温润,整个人成熟不少。
“尧尧。”关静涵不自在地挽了挽头发,问道,“也是,卫景的婚宴你怎么会不来。你……还好吗?”
段尧点头,在身后握住戚时的手:“挺好。有工作,有小家,有恋人。”
听着最后三个字,关静涵将视线转移到了戚时脸上,只觉有些眼熟。段尧提醒她:“我高中同桌。”
他没有要介绍的意思。
关静涵顿时皱起眉:“那你那会儿还骗我说——”
“没有。”戚时拦在段尧身前,“冒昧插话了,但我们那会儿确实不在一块。段尧没有骗你。”
这场猝不及防的相遇匆匆落幕,勉强称得上无喜无悲。段尧以为,他们本该就如同这边,相见寒暄,疏离散场,再不会有其他交集。然而,他在几天后,接到了来自关女士的电话,约他见面。
段尧下班后匆匆赶过去,还是迟了几分钟。
地点约在一个安静的咖啡厅,关静涵也没有开包厢,只在临街的落地窗边选了一个可以看到街景的座位。遮光的竹帘拉起,抬眼便能看见灯火霓虹。
“抱歉,来晚了。”他拉开椅子坐下。
“是我挑的时间不对。工作嘛,难免加班。”关静涵笑了笑,捏着勺子搅拌着咖啡,又恢复一派干练模样,丝毫瞧不出半点当时喜宴之上的不自在。
“我想了想,你心里大概对我们有怨,虽然事情已成定局,但你到底还是我的儿子。我不想你内心带着怨怼过一辈子。所以这回喊你出来,是有些事想给你说清楚。”
段尧抿了抿唇,招呼服务生点了杯拿铁:“过去的事情已经过去了,没有什么好解释的。”
他并不想听关静涵口中的那些事,无非就是为他们开脱而已。可段家与他断绝关系的公告都发出去了,他想不明白关静涵到底这么做是为了什么?当真如她所言是为了他段尧吗?
“你瞧你这孩子,还是和以前一样倔。”关静涵弯起唇角,端着咖啡喝了一口,“我想说的是段家的旧事。从你太爷爷说起。”
段尧抬眼看她。
段家,于这帝都,曾算得上翘楚之一。然而段尧太爷爷一朝站错队,不仅自己从高位上下来,甚至连带着当时在外历练的段爷爷也举步维艰,处处受制,最终回了帝都,弃政从商。可想而知,当时的段家所受的影响有多大。
段爷爷是官场的好手,但在生意方面,却是捉襟见肘,难以应对。更何况,墙倒众人推,段家那般模样,雪中送炭的没有,落井下石处处为难的倒是一堆。段老太爷瞧着这般场面,只觉是自己毁了段家,愧对列祖列宗,忧思成疾,没多久便重病在床,过世之前,曾抓着儿子的手千叮万嘱,势必要重回官场,重整段家,不然他死也不能瞑目!
段爷爷应下,然而当时情况特殊,短期之内,官场之上,断然没有段家的一席之地,他也只好于商场挣扎,维持着家中用度。而剩余的心思,便尽数放在段卓松的教导之上。
“万事以段家为先,段家必定会重回官场,容不得一点污脏。你爸爸,就是这样被养大的。”关静涵轻叹一声,“他这个人,几乎没有为自己活过。”
“那后来呢?他怎么没有从政?”段尧问一句。
“你对你爷爷的病有多少了解?别看他后来过得更没事人似的,在你出生前可不是一般的凶险。”
原本段卓松确实打算大学毕业后便入政途,然而,段爷爷陡然病重,情况危急不说,所需费用也不在小数目,再加之外界的针对和抨击,内忧外患,以至于当时还没毕业但在大学期间已经凸显出超凡眼见的段卓松不得不接管自家公司,并雷厉风行娶了心仪他的关家独生女关静涵,借着关家的支持和与卫家小辈的融洽关系,这才得以力挽狂澜。但是,段卓松的政途,也就这样还没开始便已经结束。
一代传一代,这家族的使命最后落在了刚出生的段尧身上。
“这就是为什么知道你性向,你爸爸会那么生气的原因。尧尧你该知道,官场之上,一旦爆出同性恋的传闻,那么这个人就算毁了。”
“可是你们并没有问过我的意见。”段尧抬头看她,“我有权利对我的人生进行选择。”
“尧尧,你该知道,生在世家就有生在世家的无奈。有些东西不是你想选就能选。这是责任,我相信你懂。要不然你当初也不会打算放弃你的恋情而选择家族。”
“不,你错了。”段尧打断她,目光濯濯。
“我当初选择的是家庭而不是家族。我选择的是我的父母,而不是段家的责任和使命。”
虽说他有觉悟接手段家,但当初促使他做出选择的,是因为天平另一头是关静涵和段卓松,是他的血脉至亲,而并非冰冷的段家二字。
关静涵被他这一句话堵住,好一会儿都没有说话。垂着眼,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妈,既然您要说,那我也说说吧。”
段尧等了好一会,没有等到声音,最终自己开口。
“我心里确实有郁结。你说的你和我爸逼我选这事儿,是你们有苦衷,算我认了。可那十八年来,我和你们之间的沟壑也远不止这一个。”
胳膊搭载桌沿,他喝了口咖啡,捏着杯口放下,垂眸笑了笑。
“你知道我最伤心的是什么时候吗?不是小时你们对我不理不睬,也不是我爸把我丢去沂江,更不是你们让我作出选择,而是最后,最后那会儿……”
“没有哪个儿子会因为恋爱对象抛弃爸妈的,我那时候都想好了,答应你们,对戚时放手,虽然我想的是慢慢让你们接受,可如果往后没有能让我动心的人了,性向不性向的,也就没有那么重要了,或许我真的会按照你说的那样,藏一辈子,也很可能按照你们给我安排的路走下去。只不过,我没想到,你们竟然提前将所有的事情都安排好了。”
“肚子里接替我的小孩儿,单独立出来的户口,还有一些所谓的着想和补偿。也许在你们看来,这只是提前做好准备,就跟我爸谈生意一样,每回都会做好plan B,但是,我是你们的儿子,不是一桩生意。这放在生意场上,是有远见,是万无一失。可搁在我这个有血有肉的人身上,我只能感觉到,你们一点都不在意我,从来没有将我放在心上。我也不过是一个随时可以替代,可有可无的人罢了。”
听着这些话,关静涵手一抖,险些将咖啡打翻,她不再冷静,目露震惊,颤声解释:“尧尧……妈妈爱你。”
“我信。”
段尧曲起手指,端了杯子又放下,最终望向玻璃外的灯红酒绿,弯了弯唇:“只不过,你更爱我爸,而我爸,更爱段家。”
他的声音平缓,仿佛只在诉说着一件无足轻重的事情。
“我也很惊讶我竟然这么平静地谈及这件事,这说明真的已经过去了。还是那句话,我现在过得很好,有工作,有家,有爱人。您不必挂怀于我,如果有时间的话,可以多关心一下我弟弟。叫段燃是吧?那孩子挺可爱。”
段尧没有再看窗边脸色晦暗的母亲,他买了单,推门出去,一身黑色衬衫,融进浓浓夜色之中。而在他身后,关静涵落下眼泪,终于明白过来,他们到底有多愧对这个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