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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子枉少年 (郑予)


  南渡之后,百姓过得很苦,人人都对金人恨之入骨。那时母亲怀着身孕带着他们兄弟两个四处躲藏,书院的上任山长看他们孤儿寡母实在是可怜,就偷偷收留了他们。
  母亲虽为金人,但她是在战乱中与族人失散带着徐子霖流落至南方的,被小流氓欺辱有了身孕。在书院中心惊胆战地躲了几个月,不知是谁走漏了风声,说乐正书院里藏着一个金人女子,人们便都带着家伙来讨伐,群情激奋。母亲当时就要临盆,受了惊吓,每天里又都在提心吊胆,导致难产,生下孩子就咽气了。孩子也没活成。
  上任山长也因为包庇金人而被治罪,受不了自己高洁一生却有如此污点,在牢狱中自尽了。
  “我母亲不怪你们连累害死了我父亲,还体念你们年纪小收留你们,让你们像汉人子女一样长大。你们不懂感恩就算了,还要忤逆我们的意思!”
  徐子霖与山长面对面站着,气得脸色通红,“我母亲虽然是金人,但她从没有害过任何人,相反地,是你们这些汉人逼死了她!”
  山长挑眉:“哦?我们汉人?是啊,我们汉人,倒是划清了界限啊?”
  徐子霖:“我不是这个意思,山长你何必要咄咄逼人。”
  “我只是不想让害死我父亲的人的东西还留着!”
  “……你!”
  双方僵持不下,正在这时,礼殿的门突然被人推开,徐言闯进来,焦急道:“不好了不好了!江师兄和晚英起了争执,打起来了!”
  山长本想斥责他没让人通报就贸然闯进来,听到江语霖与向晚英打起来了,恨恨道:“小兔崽子,真是片刻不让人安生。”
  掌祠朝这边走过来,有意无意看了徐子霖一眼,转头对山长道:“语霖一直都是温和守礼的好孩子,此番犯禁,想必是晚英那孩子……”
  山长道:“我心里清楚。”然后侧身对徐子霖低声道,“晚英听你的话,子霖,随我去看看。”
  徐子霖知道晚英素来都是躲着江语霖的,这次两人起了争执,必是因为什么事情晚英避无可避才和他碰上了。心中叹息,他点点头:“好。”
  外面的雨依然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天空黑得像是要倾斜下来。林月野跟在众人身后朝学堂走去,隐约听见徐子霖压着声音和徐言说话:“子路,刚才你进礼殿之前,听见我和山长说的话了吗?”
  “啊?”徐言疑惑,“什么话?我急着通报没注意啊。”
  徐子霖暗暗松了口气,摇摇头:“没什么。”
  来到学堂,刚进门就能感受到里面压抑的气氛,很多学子围在一起,江语霖站在中间,眼睛里都是恨意,死死盯着缩在角落里的晚英。
  一地狼藉,书案歪七扭八地撞在一起,书本也被扔在了地上。一个食盒滚落在门边,饭菜撒了一地,晚英沉默地蜷缩在一旁,身上都是溅落的菜汁。
  少年们见山长和夫子来了,纷纷让开,徐子霖走过去,看了一眼晚英,在堂上的椅子上坐下,扫视一圈,“怎么回事?不好好听学,闹什么?”
  一个少年道:“先生宽恕,江师兄和晚英不是故意的。”
  因为某些原因,江语霖对晚英有一种极端又矛盾的痛恨,书院里的人都知道。一直以来,所有人都避免两人遇见,今天晚英来给学子们送饭,碰巧就遇上了。
  徐子霖道:“语霖,你是书院的大弟子,一直以来都克己守则,为众师弟作表率,今天怎么就这么沉不住气,带头触犯院规?”
  江语霖:“向晚英他……”
  徐子霖道:“我知道。可你是学子,他只是一个低等的下人,你何必跟他一般见识?”
  低等的下人,这个身份对于晚英来说算是好听的了,没有人知道他以前经历过什么,被人骂过什么。
  山长踱步走上前来,看向墙角,“晚英,今日怎么是你来送饭,厨师呢?”
  晚英慢慢抬起头,脸颊上一个明显的巴掌印,嘴角有血丝,声音艰涩喑哑:“今天下雨,厨师腿疼走不了路,我就帮忙把饭送来了。”
  江语霖道:“谁让你来的?你怎么有脸来?啊?”
  晚英低着头不说话。
  徐子霖道:“行了,语霖你也别总是针对晚英,他一个孩子也不容易。”
  江语霖“哼”了一声,“我针对他?我针对他?先生你为什么不问问他是怎么害死我父母的!”
  一道闪电划过天际,接着是一声闷雷,窗外暴雨如注。林月野看向外面,深秋怎么会有如此大的雨呢?
  屋内寂静无声,晚英依然低垂着头,头发落下来,看不清他的神情。学子们呆呆地围在一边,看看江语霖,再看看晚英,全都一副被雷劈了的表情。
  江语霖冲徐子霖喊了这一嗓子,非但没解气,反而又窜起了怒火,一个箭步冲上去想踹晚英,被另外两个少年拉住了。
  山长站在一旁,脸色很不好看,他走上讲堂,徐子霖起身让给他坐。山长瞥了一眼晚英,然后转头对江语霖道:“乐正书院内禁止私斗,你们把我的话当耳旁风吗?江宁,身为大弟子,不以身作则,触犯院规,你觉得自己当不当罚?”
  江语霖冷静了一些,他本是十分温和文雅的少年,怒气来得快散得也快,闻言神色便略显愧意。
  山长接着道:“从今日起,江语霖,打扫藏书楼两个月,罚抄《周礼》十遍,闭门思过。”
  掌祠道:“山长,念在语霖他年少冲动,且事出有因……”
  山长冷冷道:“不必再劝。”淡淡看了一眼晚英,“向晚英,打扫斋舍两个月,以后不准再到前院来。打翻了学子们的食盒,罚你今日一天不准吃饭,现在,给我到礼殿前的砖地上跪着去,没有我的允许不准起来。”
  徐子霖猛地看向山长,众人齐齐心惊,晚英站在原地没有任何反应。
  窗外,依然雨横风狂。


第7章 秋窗风雨
  林月野回到客房,窗外雨打芭蕉,风拂竹叶,屋后的湖水雨落激起层层涟漪。
  亭子里传来阵阵琴声,清郁又不失温柔,细听则又沉痛迫烈,和着潇潇雨声,仿佛弹琴之人心中凝结着一段缠绵不尽的往事,却又欲诉无人。
  林月野仔细听了一会儿,忍不住竖箫与之相和。箫声与琴音碰撞在一起,清空峭拔之中陡然混入一股温润秀洁的曲调,琴音越发清越高旷,箫声则不疾不徐,曲调悠扬。
  远山之间起了云雾,潇潇暮雨中,隐有更漏之声,一琴一萧遥遥相和,情致深婉蕴藉,曲辞典雅流丽,轻轻飘荡在天地之间,让人仿若置身于伽蓝古寺。
  待得一曲既终,林月野收回紫玉箫放回腰侧,他抬眼望向窗外,林中小亭里,桑钰乐师同样也停止了弹奏,站起身来,微微抬头看向远山岚荫之间,红衣猎猎飘动。
  林月野心中又生起了熟悉之感,突然想起那次带锄月找松凝书院时见过这位乐师,好像说是叫桑钰来着。他走到窗前,将窗户开得大些,冲外面大声喊道:“桑钰乐师——,这里这里!外面冷,进来躲躲雨吧!!”
  男子看向这边,面露疑惑之色,略微思索了一下,背起古琴,撑开放在一旁的雨伞,朝客房走了过来。
  门被推开时,林月野正在沏茶,听到脚步声手不由自主地抖了一下,茶杯险些滑落。他赶忙伸手接住,暗自松了口气,转过身,笑道:“桑钰乐师,来,喝杯热茶。”
  桑钰看着他的脸,神色平淡。
  林月野道:“怎么了?看我干嘛?”
  桑钰别过眼神,看向他手里的茶杯,半晌才道:“……你这杯子里,没有水。”
  林月野:“……”
  桑钰走到桌边坐下,将古琴放在桌上,拂了拂衣袖,道:“你是什么时候来扬州的?”
  林月野重新给他倒了一杯茶,笑道:“前两天。不过也不会常住,说不定过两天就走了。”
  桑钰道:“为何?”
  林月野觉得奇怪:“没有为什么啊,这里又不是我家,待够了肯定是要走的啊。”
  桑钰自觉失言,端起茶杯啜饮,不再说话。
  林月野道:“桑钰乐师,你挺自来熟的啊。”
  桑钰自顾自饮茶,不理他。
  林月野也不管他理不理自己,继续兴奋道:“我也是自来熟,所以说我们应该互相认识一下。桑钰乐师,我原是济州人氏,我叫……”
  一阵狂风吹来,窗子被打得“嘎吱”作响,左右乱晃。暴烈的风雨声瞬间闯进来,激得人心尖一颤。
  林月野暗骂:“这鬼天气。”
  桑钰望着窗外,道:“深秋将尽,如此大的雨真是前所未见。”
  林月野走到窗边把窗户关上,转过身擦了擦被淋湿的头发,道:“一般来说,在不适宜的时节出现这种极端恶劣的天气,会有两种情况发生。一种是世间多年的仇怨被化解,另一种是……”
  桑钰道:“多年无尽的等待终于有了希望。”
  “咦,你也知道?”
  林月野摇头晃脑:“唉,这种事怎么可能呢?单凭异常的天气?每年令人匪夷所思的异象那么多,也不见这天下有多太平啊。反正我是不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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