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月野道:“去了楚地。”
穆雨笑道:“有何见闻?”
林月野淡淡一笑:“没什么见闻。只是有一桩事想说给你听。”
穆雨托着腮,饶有兴味道:“哦?”
林月野道:“楚地民风轻俚,我一向有所耳闻,只是没想到当地人如此愚昧,竟私相买卖人口。”
穆雨轻转酒杯:“买卖人口?”
林月野道:“买卖女子。”
穆雨看着他。
林月野道:“也不算什么稀罕事,古来各地都有。只是亲眼所见,难免有些感慨唏嘘。”
穆雨道:“唏嘘什么?”
林月野饮了一杯酒,道:“男人仕途无名,一生寥落,但有知心人相伴,失意却不至于孤苦。女子姻缘若有一丝差错,便是一生的痛苦了,当真是委屈。”
穆雨眼睫闪了闪,放下酒杯,道:“公子你看我,你觉得我委不委屈?可这不是我的选择,却是我的命。那些被拐卖的女子,那也是她们的命,命是容不得我们讨价还价的。”
林月野道:“你们女人遇到无法解释的事情,就喜欢把它归结于命,然后逼迫自己接受现实。我是不信命的,至少它不是让我屈服的原因。”他轻轻地笑了一下,“但是有些事,我确实不明白。”
穆雨道:“那就别追究了,人活得太明白也不好。”
林月野点点头,然后从腰间抽出了紫玉箫,穆雨笑着看他:“公子有兴致了?”
一曲箫声悠扬,可以模糊很多恩怨。
明明没有饮多少酒,可是穆雨却好像有些醉了,眼里泛着水光,她一直在笑:“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李白这两句诗写得是真好。”
林月野一曲奏罢,重新在桌边坐下,道:“李白那样的人,视世俗为无物,一生都过得恣意风流。逃离官场,逃离红尘,长安城偌大繁华,却也容不下李白的豪情。”
穆雨爽朗地笑:“我很喜欢李白那样的人,生不逢时罢了。我如果能和李白生活在同一个时代,我一定用各种手段把他弄到手。”
林月野道:“有志向。不过你为什么会喜欢桑钰呢?”
穆雨收敛了笑容,眼睛微微转了一下,道:“因为他很好。我当时遇见他,在临安的桥头,他俯下身子问我从哪里来,我就觉得他是一个很温柔的人。”
在年少时期,如果一个男孩愿意微微弯下身子跟一个女孩说话,那便是那个男孩身上最可贵的品质。
穆雨道:“至于李白,不过是理想罢了。”
林月野意味不明地扯了下嘴角,道:“从前读书的时候,背着夫子偷偷看《花间集》,读韦庄的《菩萨蛮》,其中有一句词很美,我读到它就想起了桑钰。”
穆雨:“哪一句?”
“垆边人似月,皓腕凝霜雪。”
天边升起了月亮。
·
冬季天总是黑的特别快,林月野刚从彤云楼回到书院,夜色就沉沉涌了上来。
缓步踱回后院,他禁不住边走边想:来扬州已经半个多月了,居然已经半个多月了。
他从没在哪个地方停留过这么久,他天性洒脱,自认为男人应以天下为家,等徐子霖回来,该商量着跟他告别了。
就这么想着走到了桑钰的房间门口,在看到里面伏案书写的美人时,他又在“该告别了”那句话后面多加了一句“不过也可以再等等”。
他背着手走进去,在门帘子那里停留了一会儿,桑钰听到脚步声抬起头来,道:“怎么回来得这么早?”
“早吗?”林月野走到他身边坐下,“就是天黑得快了而已,其实还不到酉时,我饭都吃完了。”
桑钰道:“那你不用看着学生晚修吗?”
林月野道:“我让雨霖代我看着他们,回来偷个懒儿。你写什么呢?”
桑钰压住纸张,摇摇头:“没什么。”
林月野道:“没什么你挡着干嘛?给我看看。”
桑钰道:“尺素书。”
林月野:“松手。”
桑钰只得松开了胳膊,让他抽出纸张,林月野举在眼前一看,是一封信附着一首小令:
琚探谨奉,昭漱文几。
西江月
渔火中天微泛,秋宵桨橹涛声。倏然坝上掠飞翎,疑是归鸿过艇。
客路且迟燃烛,放舷漫看冥冥。天边好似桂华生,灯影终非月影。
林月野咋舌道:“这又是哪个犯了相思病的,给你写这么缠绵的小词。”他看向桑钰,“这是谁给你写的?”
桑钰不自在地别过头,给自己倒了杯茶。
林月野道:“琚探谨奉,‘琚’是人家的闺名吧?这女子还挺痴情的,敢主动给你写信表明心迹,你打算怎么回她?”
桑钰道:“不回。”
林月野道:“怎么能不回呢?人家好不容易鼓起勇气给你写信,你不回多伤人家的心啊。”
桑钰道:“你希望我回信?”
林月野道:“我希望你回信拒绝她。”
桑钰提起笔,问道:“我该怎么写?”
林月野笑道:“你就说你心里已经有人了,非她不娶。让这个女子死心。”
桑钰:“……”
林月野哈哈大笑:“哈哈哈我说着玩儿的,别当真。你还是自己想吧,我怎么好说。”
桑钰提笔蘸墨,铺开纸张,郑重地写起来。
林月野静静看着他,突然道:“我能问你个问题吗?”
桑钰:“嗯。”
林月野舔了舔嘴唇:“嗯……你第一次参加科考的时候,记不记得曾遇到过一个小姑娘?”
桑钰走笔如飞:“嗯?”
林月野道:“跟你差不多大,当时是陪她父亲一起上京赶考的。当然因为我的原因,他父亲科考失利了,你记不记得?”
桑钰:“不记得。”
林月野:“……”
桑钰抬起头来:“你想说什么?”
林月野盯着他的眼睛:“真的不记得?你还给人家弹了首曲子,说不定她到现在还记着你呢。”
桑钰认真回忆了一下,然后道:“你这么说,我好像有点儿印象。”
林月野:“真的有印象?”
桑钰道:“但都是十几年前的事了,我连她的样子都记不清了。”然后看他一眼,“对于那场科考,我能记得住的,只有你。”
“……”林月野摆摆手,“记我干嘛?记我毁了你的仕途?你怎么不记点儿好的,比如说与某个小姑娘的美丽邂逅?”
桑钰:“记不住。”
林月野:“……你这人真是不解风情。给你写信这女子是怎么看上你的?”
桑钰不理他,低头继续写回信。
这时,门被敲了两下,是徐言的声音:“桑钰乐师在吗?”
林月野转头替桑钰回答:“在,你进来吧。”
门被推开,徐言走进来。
林月野和桑钰抬头一看,登时吓了一跳。
第46章 欲盖弥彰
徐言头发蓬乱得跟鸡窝一样,脸上青一块紫一块的,一只眼睛肿得老高,嘴边一抹被擦去的淡淡血迹,显然一副被人打过的模样。
徐言没想到林月野也在这儿,眼中闪过一丝窘迫与慌乱,欲盖弥彰地抬袖子遮住自己的伤痕累累的脸。
林月野豁然起身,几步走到他跟前,扯掉他的胳膊,“这是怎么了,谁打你了?”
徐言别过头,支支吾吾道:“没什么……不要紧。”
林月野道:“怎么不要紧,我答应你哥哥好好看着你,怎么他一走,你就被人欺负?说,到底怎么回事儿?”
“我……”徐言被他严肃的样子吓住了,有些心虚地低下头,不敢看他。
桑钰过来,挡在徐言面前,道:“你那么凶做什么?有什么事儿你好好问。”
林月野察觉到自己刚才的语气有些审问的意思,觉得有些反应过头了,便缓和下语气,道:“子路,有什么人欺负你了,说出来,我给你出气去。”
徐言抬头看了看桑钰,桑钰冲他点了点头,他咬了咬嘴唇,才小声道:“和……和戏园子里的人打了一架……他们好多人,我打不过……”
林月野:“戏园子?你去听戏了?”
“嗯……”
林月野道:“我没有责怪你的意思,我知道你最近心情不好,去听听戏放松一下也是应该的。只是要听戏你就好好听,怎么就跟人家打起来了?”
徐言眼中有了一丝愤恨:“……当时台上唱了一出《西厢记诸宫调》,底下那些人就闹起来,要哄戏子下台,我看不过,想帮他说话,结果越争越厉害,后来……就打起来了。”
林月野没听明白,以为他是意气用事,要找一个契机发泄情绪而已,便斥责道:“你怎么这么不懂事?那些人不愿听叫他们换一出戏就是了,轮得到你强出头?你是真的很喜欢那出戏吗?”
徐言涨红了脸,梗着脖子道:“对呀我喜欢!人家辛辛苦苦练了那么长时间的戏,他们凭什么哄人家下台?说什么《西厢记诸宫调》是金人写的,根本就是无理取闹,我就是喜欢听怎么了!”
“你……”林月野没想到他会这么激动,一时也有些征然,他望望桑钰,桑钰轻轻叹了口气,转身对徐言道:“好了,别生气了,来,坐下,你看看你这一脸的伤,我给你拿药包扎一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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