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是远近闻名的巫师,但是穆雨却志不在此,可蛊这种东西一般传女不传男,凡属女孩,均要从母亲那里将蛊传承下来,并代代相传。
很多人家的田地都荒废不管了,年轻人都去了北方,去了中原,漂泊流浪,要闯天下,历尽艰辛,一路血泪。可那毕竟只是少数人,对穆雨来说,北方是高高在上的梦想。但她是存着希望的,种田养蛊一辈子,对她来说同样是不堪忍受的噩梦,她渴望破茧而出,渐渐懂得了更多的可能。
端午这天,从镇上来了个富庶的乡绅,说他家的孩子不知怎么最近总是肠鸣腹胀,食欲不振,还偶尔咯血,请了多少大夫都治不好,听闻附近的苗村里有一位高明的巫师,能治此症,特来求访。
母亲被请去作法“驱毒”了,父亲依然寡言少语,关在房里看书,穆雨独自在院中的花树下包粽子,蒲叶在阳光的照射下泛出碧绿的光泽。
弟弟妹妹打闹着跑出来,见她一人坐在一处,纷纷围上来,问道:“姐姐,娘亲呢?你在做什么呀?”
穆雨冲他们笑笑:“娘亲去镇上给你们买好吃的了。姐姐包粽子给你们吃,好不好?”
“粽子?好啊好啊!”弟弟妹妹欢呼,然后跑出去玩儿了。
刚把粽子放在锅里煮好,母亲就回来了,她满脸荣光,手里提着一堆东西,她对穆雨说:“雨儿,看到没有?我只是将放在乡绅儿子身上的蛊虫收回,他们就这么千恩万谢的。我也趁势见识了大户人家的生活,也没有什么,仍有个千灾八难的,不顺心的事也有,还不如咱们呢。”
她看一眼穆雨:“这半日你做什么呢?”
穆雨下意识挡住那些粽子,摇摇头:“没做什么。”弟弟兴奋道:“姐姐说包粽子给我和妹妹吃!”
“包粽子?”母亲声音瞬间冷了起来,“谁让你包的?那都是外面那些人的做法,你跟他们学什么!正经事不做,跟你那没用的爹一样,净学他们中原人,他整天闷在屋里读书,你倒包起粽子来了!”
“可是……”
母亲竖起眉毛:“什么可是!赶紧把那些粽子扔了!我从镇上买了排骨和鱼,晚上咱们吃这个。”
穆雨没有听母亲的话扔掉粽子,而是偷偷藏了起来。她回到屋里,父亲刚好从房间里出来,母亲看到他,把一包钱袋扔在桌上,轻轻“哼”了一声。
父亲脸上微不可查地露出了一抹难堪。
待他出去后,母亲低声骂了句:“窝囊废。”然后她对穆雨说:“距离你上次第一次出去‘讨饭’也过去两个月了,准备得怎么样了?过几天再去试试吧。”
穆雨道“……嗯。”
母亲道:“另外,今日是端午,阳气最盛,正是制蛊的好时候。”
穆雨:“我知道了。”
出家门五里外,有一片茂密潮湿的雨林,制蛊用的毒虫都从这树林里获得。穆雨艰难地穿梭在林间,费力地捕捉毒蜂、蜈蚣还有蜥蜴。毒蜂是山上树林间的毒菌经雨淋后腐烂而化成的巨峰,全身黑色,嘴很尖,穆雨每次捕捉,都会被蛰一身毒包,好几天才会消下去。
带着满身的伤回到家里,弟弟妹妹围上来,被母亲赶忙拦住:“别碰姐姐,姐姐身上有毒。”
穆雨忍痛坐下,母亲瞧她一眼,道:“坐下干嘛?还不赶紧去闷蛊,趁着太阳还没落下。”
“……哦。”穆雨又咬牙站起来,转身往屋外走,听见母亲在身后对弟弟妹妹说:“这几天都别进姐姐房间知不知道?别伤着你们。”
穆雨垂了垂眼睫,一声不吭地走了。
将千辛万苦捉来的毒蜂、蜈蚣和蜥蜴均放在一个陶罐中,任其互相撕咬吞食,俟一物独存者则以为蛊。把最后剩下的这个活物闷死,晒干,外加毒菌、曼陀罗花等植物以及自己的头发,研成粉末,制成蛊药。穆雨闷的这个蛊最后存活下来的是毒蜂,便叫蜂蛊。她把蜂蛊贮存在一个大碗里,平时放在自己的床头底下,须在每个月的初九这天晚上,夜深人静后,用一个盛米的竹筒插香在里面,然后面对蛊虫叩头揖拜,并且微闭双目,口念咒语:告诉你听呀阿公,双膝下跪向你拜,恭敬之心时时有,他日有难请相助。如是,反复念三次。月月如此,不得有误,以示诚心。
放好碗,穆雨坐在床上,感觉脸上的毒包肿得更厉害了,火辣辣的。她望着窗外渐渐暗下来的天色,心内升起一股厌弃之感。
“姐姐。”妹妹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门口。
穆雨抬起头:“怎么了?你进来说。”
妹妹晃晃小脑袋,小声道:“姐姐,你上午包的粽子,还有吗?我……我想吃。”
穆雨迟疑道:“没有了……等什么时候娘亲不在,姐姐再偷偷包给你吃好不好?”
“好吧……”妹妹有些失望,然后怯怯地,“姐姐,你,疼吗?”
“啊?”穆雨愣了一下,随后反应过来她指的是自己脸上的毒包,费力地扯了扯嘴角,“不疼,姐姐一点儿都不疼。”
妹妹小声道:“姐姐,你今天下午出去做什么了?你是不是又去了暮桦林?”她犹豫了一下,“为什么你每次去那都会带一身伤回来?”
“……”穆雨勉强笑了笑,“姐姐去做什么,蕖儿你其实是知道的对吗?”
“姐姐,你以后也会像娘亲一样,成为很厉害的巫师吗?”
穆雨道:“你觉得娘亲很厉害?”
妹妹有些心虚:“他们都这么说。”
“你听谁说的?”她冷笑,“不过都是些愚蠢之辈的曲解。蕖儿,你是相信那些人说的,还是相信我说的?”
穆蕖嗫嚅着说:“我……我相信你。”
穆雨微笑:“蕖儿乖。记得你今天说的话。”
夜深了。穆雨一把扯下床上的帐子,像是跟谁赌气一样,躺在床上睁着眼睛,感觉脸疼得想撞墙,身上也疼,她爬起来,找出白天瞒着母亲藏起来的粽子,坐在桌边,剥开,一口一口吃下去。粽子早已凉了,吃下肚去,胃里像积了块石头,窗外无星无月,漆黑一片,眼泪毫无征兆地掉下来,穆雨不敢哭太大声,只能小声呜咽,听起来像困兽的悲鸣。
在附近的所有苗村里,没有人不知道穆雨,不光是因为她有一个被所有人奉为天神的巫师母亲,和一个冷若冰霜整日只想着读书考取功名的异类父亲,更不是因为她有美丽的容貌,而是因为村镇里最优秀最出色的少年爱上了她。
其实现在穆雨都已经不大记得那个男孩的样子了,她只记得他们家衰老的祠堂,还有那片灌木丛在初夏的清晨中散发出微微的苦味。
第二次出去讨饭,穆雨去了更远一些的地方,荆湖北路的澧州,回来时已经是第二天的早上了。那个少年等在路口。
穆雨慢慢走过去,在他身边站定。静静的,没有言语。
少年说:“你回来了。”
穆雨说:“嗯。什么事?”
少年笑了:“觉得好久没见你了,想和你说说话。”
“……嗯。”穆雨不知道该说什么,“回去说吧。”
两人走在清晨的小道上,有提着菜篮子的小姑娘路过,却只和少年打招呼,对穆雨置之不理。
穆雨沮丧道:“和你走在一起,他们永远看不见我。”
少年笑道:“我看得见你就行了啊。”
“……森言。”穆雨看着他的笑容,其实很想说,就是因为你看得见我,他们才不会理我。
少年又道:“我昨天去你们家找你,你父亲说你去‘讨饭’了,而且这是你第二次去了。为什么你第一次去的时候没有告诉我?”
我为什么要告诉你?穆雨忍着没有说出这句话,她笑了一下,“又不是什么大事儿。”
少年皱眉:“怎么不叫大事儿?我不是说过,不想让你养蛊吗?你为什么不听我的话?”
“我……”
“生在苗村我们无法选择,可是我们却可以决定自己不按这个村子的方式生活。”少年抓住她的肩膀,“雨儿,你相信我,等我过了乡试,我就可以离开这里了,我带你一起走。”
听他又说起了这件事,穆雨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她说:“你别让我对你抱太大期望。”
少年没听出她语气中的清冷,坚定道:“等着吧,我一定会带你一起离开这里的。”
来到岔路口,两人的家在不同方向,少年道:“去我家吃饭吧?”
穆雨道:“好。”
少年惊喜道:“你想吃什么?”
穆雨说:“什么都行。”
少年看出她有些心不在焉,但是他什么都没问。他们两个人只要在一起,沉默永远比说话的时候多,但是穆雨不知道少年喜欢的就是她的宁静,比村子里其他那些娇媚又聒噪的女孩更让他怜惜。
穆雨拖着一身的倦意,和灰白色的黎明走在一起,然后在路的尽头撞上朝霞的红艳。她不由自主想起到澧州“讨饭”时,遇到了一个声音很好听的红衣少年,男孩很少有穿红色衣衫的,但他就是能将那身宽袖束腰的红衣穿出温柔又安静的感觉。当时是黄昏,她独自站在桥头,澧州的街市繁华而喧嚣,那红衣少年背着古琴站立在桥上,穆雨看见他,突然觉得这次来澧州,尽管疲倦,却是值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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