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雨闻言眸色一凛,箜篌还竖立在她的腿上,右手调转方向,微弯,拨动了一下琴弦,发出一声尖细的琴音。林月野痛苦地闷哼一声。
……胸腹好痛。
方才那声琴音固然尖锐刺耳,听之使人头皮发麻,但胸腹之中突然传来的撕咬般的痛感却让他一瞬间咬住了牙。那是一种非常诡异的感觉,好像他的腹中被放进了一只蜈蚣之类的爬虫,之前一直蛰伏着,穆雨拨动了一下琴弦,这虫子就如同听到了指令一样,开始撕咬吞食他的血肉。
……太恶心了。
林月野止住了自己的幻想,待腹中那阵令人发昏的疼痛过去,他抬起头,想说什么,却被穆雨打断:
“我最讨厌别人跟我讨价还价。记住刚才那种感觉,这是对你的惩罚。”
林月野看着她,“你对我做了什么?”
穆雨摩挲着箜篌上的凤首,轻轻一笑:“蛊,这种东西公子你应该听说过吧?”
“……”林月野心中骂了声娘。
“练成之后,一直没有时机试验,”她眉目含情地看了林月野一眼,“如今倒便宜林公子你了。”
林月野没有理会她的调侃,淡淡道:“我不认为这是什么荣幸的事。”
“不要这么说嘛。这可是我们家族世代相传的秘术,传女不传男的。珍贵得很。”
林月野道:“你是苗疆女子?”
穆雨笑道:“是啊。你看出来了?”
林月野道:“只有苗族人才会放蛊,我们中原人从不搞这些巫邪之术。”
穆雨面上依然是笑眯眯的,右手却已凑近了琴弦,一声泠泠琴音,林月野瞬间蜷缩起了身子,额头上渗出冷汗。
这回比刚才那阵更痛,肾脏有烧灼感,小腹却是细细密密的痒痛,真的又痒又痛,还凉飕飕的,仿佛有一排尖细的牙齿在啃咬他的内脏。
穆雨完全没有生气的意思:“感觉如何?是不是很像我们女子来月信时的痛感?”
林月野:“……”我他妈怎么知道你们来月信时是什么感觉!!
他算是看出来了。这女孩很计较,稍微不如她的意,他就得尝一次蛊虫的厉害。腹中的疼痛好一会儿才消散,纵然林月野是个男子,也无法忍受这种非人的折磨。
林月野决定不再说话了。
穆雨笑嘻嘻地望着他,“痛就说出来,不,喊出来。不用忍着。”
那该死的蛊虫又在蠢蠢欲动,在他血管里缓慢爬行。林月野缓缓喘了口气。
穆雨慢条斯理道:“肝脏,脾胃,肺腑。”
林月野额头上冒出大滴大滴的冷汗,自下巴滑落,在耳侧的地面上聚集了一滩水。他疼得躺都躺不住,双手紧握成拳。
穆雨温声道:“公子隐忍的样子真是好生俊秀,睹之让人心折。”
林月野:“……”卧槽能死开吗?
仿佛是听见了他的腹诽,穆雨突然起身,缓缓走到了他面前。然后,伸出了手。
林月野矜持地往后挪了挪。
穆雨盯了他半晌,状似无意地收回手,道:“躲什么?我若要对你做什么,根本无需触碰到你。”
林月野闭上眼,不与她对视。
穆雨有些伤心地说道:“素闻名满天下的落鸿居士从前最爱花街柳巷,且多为歌女酒家作词,以供唱和,怎的到了奴家这里,公子就表现得如此冷淡了呢?”
林月野睁开眼,好像想起了什么难以启齿的事情,眉头一皱。
穆雨不再看他,转身走到窗边,打开窗户,明净的月光流淌进来,朗照她一身华光。
“长夜漫漫,不知公子可愿听奴家讲一个故事,聊解寂寞?”
林月野:……我能说不吗?
显然是不能的。
穆雨倚靠在窗边,神情带了点忧伤,声音柔柔的:
湘西地区,因山河众多,平原山地交错,从西北送来暖湿的风,因此常年山雾缭绕,烟雨迷蒙。
满谷烟云,缭绕着江南的烟花三月,在这嫩草如诗的日子里,举一举杏花村的佳酿,片刻就饮醉了一弯风月。
醉后不知故乡远,错把江南做故乡。
正值三月中浣,山峦苍翠连绵,乡间小道上,走来一位提着竹篮子的小姑娘。
那时穆雨才十五岁,眉清目秀,第一次从苗村里出来,一双清澈的眼眸里满是新奇与羞怯。
天空中下着微雨,有穿蓑衣赶着牛群的牧童经过,见状扔给她一个竹编的斗笠,远远地喊道:“小姐姐戴上斗笠再走!这雨一时半会儿停不了,别淋坏了身子。”
穆雨接住斗笠,笑道:“谢谢你——”
前面有高低错落的几间房舍,穆雨紧走几步,来到一户门前,犹豫再三,抬手叩了叩门。
大门被打开,从里面走出来一个白发的老婆婆,看见她,问道:“小姑娘有什么事?”
她刚要开口说话,门里又出来一个包着头巾的妇人,她看见穆雨的装束,认出她是苗女,神色变了变,连忙道:“快进来,快进来。”
穆雨跟着她们进屋,一家人正在吃饭,三四个小孩子围在桌子旁,看见有人进来,都想围上去,妇人不动声色地拦住他们,转身对她笑道:“姑娘是来讨饭的吧?我们家正好在吃饭,姑娘看中了哪样菜,只管说。”
“讨饭”并非一般意义上的乞讨,这是苗村人独有的传统,家族里有养蛊的女孩,都要在及笄之年,独自出来,到第一眼看见的村子里寻一户人家,向他们讨一样菜,寓示成人。
一般人家看到这种女孩儿都会给,不敢得罪,怕惹祸上身。
穆雨在饭桌上扫了一圈,用手指了指某样菜,妇人立刻拿过一个空碗,从厨房里盛了满满一碗,递给她,道:“姑娘还要别的不?”
穆雨把碗放进竹篮里,端端正正放好,用布斤盖住,抬起头,笑笑:“不要了。”
“好,好。”妇人笑得勉强,“那你……”
穆雨点了点头:“谢阿娘好心馈赠。我走了。”
妇人松了口气,道:“家里孩子多,我就不送姑娘了。”
穆雨转身出门,几个小孩还在扒着门框往外看,被妇人一把按了回去。
走出一段,她突然想起要问一下泸溪怎么走,便折返回去,刚走到门口,就听见里面传来那妇人的训斥孩子的声音:“怎么那么不听话!不是说了那种人不要随便理会吗?你们刚才是不是还想上去跟她说话!”
穆雨停住了脚步。
孩子委屈的声音传来:“可是小姐姐……”
妇人喝道:“什么小姐姐!那是草鬼婆!她们身上有毒虫,碰一下就会没命!!”
“……有虫……”
“哇……”
孩子成功被她吓哭了,哭声断断续续地传出来,穆雨垂了垂眼睫。
“刚才她指的是哪个碗?不要吃了,赶紧给我倒掉!快点!!”
然后是老婆婆沧桑的声音:“好不容易做的,别倒了,那小姑娘不是没碰到吗?”
妇人气急败坏道:“指一下也不行!万一她身上带的什么不干净的东西爬进去了,那还得了!”
“……”
穆雨没有继续听下去,转身走了。小雨淅淅沥沥的,打在斗笠上,发出“咚咚”的声响。行到半路,她突然止步,掀开竹篮上的花布,盯着那里面的菜看了一会儿,伸手把碗端出来,张口就手将菜吃了个干净。拿袖子擦了擦嘴。
然后,举手把碗掷在地上,一下子摔得粉碎。
第15章 终究离散
穆雨回到村子,没有人在路口迎接她。
天色已晚,村子里暗沉沉的,没有多少灯火。她踏着一地暮色,推开了家门。
一盏油灯燃在木桌上,父亲独自坐在桌边,低着头沉默不语。
穆雨低声叫他:“爹。”
父亲抬起头看她一眼,道:“回来了。”
“嗯。”
“你娘在里屋。进去吧。”
穆雨来到里屋,母亲坐在床边,弟弟妹妹都已熟睡。
母亲见她拎着空篮子,冷声道:“讨的菜呢?”
穆雨道:“……没讨到。”
“什么?”母亲厉声道,“你怎么这么没用!走之前我不是都教过你了吗?”
穆雨道:“可是他们不肯给我。”
“不给你就不会央求一下?说两句好话,露个笑脸,会不会?你是榆木脑袋吗?”
穆雨抿了抿嘴唇,没说话。
母亲安静地、慢慢地说:“照照镜子去,看看你这副窝囊杵子的样子。我当年只身一人上中原,身上就带着一只蛊虫,他们谁都怕我。再看看你,我怎么会生出你这么一个废物。”
她说完这些,挺直腰板,冷冷地瞥一眼已靠在门边的父亲,又淡声道:“不要跟我说你不喜欢养蛊,谁让你命不好生在苗村,生在咱们家。更不要期待靠其他方式手段走出村子,都是妄想。懂吗?雨儿,我都是为你好。”
母亲的神色异常冰凉,父亲靠在门边皱着眉头,他们用大人之间心知肚明的淡漠对望一眼,父亲说:“以后你骂她,等我睡了再骂。不要打扰我看书。”
穆雨生活在这个湘西的小城,整天被迫和温热、潮湿、寂寞还有蛊虫纠缠。村里养蛊已成风俗,几乎全民笃信蛊,喂蛊的人其实很可怜,穷困、寥落,并没有什么男女之分,但世人就是会对女子存很深的偏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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