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清远只看了一眼,便觉得书里写得不虚,却又不尽然,——纸上神形描写得再如何也比不得这活灵活现的眼前人,就如当初坐在电影院里,看过两遍《霸王别姬》,也还是觉得镜头里的那人端在云雾深处,看不尽透。
那一声亮嗓,媚气冲天,直直地压盖过了霸王出场时的豪气,满戏院的颜色都被他生生地比下去了。
花清远不由看呆了眼目。
作者有话要说:谢谢亲们的留言,某诗努力的说,有写不好的地方,还望见谅,这书这戏太出名了,不好把握啊!
☆、应属虞姬
虞姬持剑,边舞边唱“二六”:“劝君王饮酒听虞歌,解君忧闷舞婆娑。嬴秦无道把江山破。英雄四路起干戈。自古常言不欺我。成败兴亡一刹那。宽心饮酒宝帐坐……”
虞姬剑影翻飞,软软地下腰,刚柔地施展,珠盘玉落的滴音碎声,落地成圈,圈圈都套住了花清远的心。
花清远目光悠远深遂,绽放出从未有过的光彩,他忽而笑了,这命里该有的,躲不过去。
花清远顺手拔拉过经过他身边,提着铜水壶的小二,“去把你们戏班的班主叫来!”
戏班班主是个带着黑色眼睛框的白胖子,说话是地道的京腔京味,人未开口先笑,“这位爷,您找我有事?”
“嗯,五天后是我家老夫人的寿辰,想请您的戏班子喝三天堂会,价钱您随意开,只要唱得好,赏钱另算!”
花清远左手托着茶盏,右手执着花杯,随意地拔拉着,却一点没有喝下去的意思,眯起斜长的眼睛,一点点的余光扫出来,都把班主惊得心头一跳。
“爷,您贵姓?”坐在雅间里的,哪个也不是平头百姓,而这四九皇城里,自古就不缺贵人,对于他们这些混戏场子、跑码头的,都是不能惹的。
“免贵姓花,叶儿胡筒花家!”
叶儿胡筒在北京城里,也算是出了名的胡筒,里面一水的富贵人家,班主就算没有听过花家,对这叶儿胡筒的大名却是如雷灌耳的。
“噢噢,原来是花家少爷,久仰久仰!”场面上的话大都是相同的,花清远摆摆手示意他可以了,冲着站在自己身后的司机打了一个手势,司机立刻会意把那把宝剑送了上来,“六少爷!”
花清远放下茶杯,拿过宝剑,一把拔出了剑身,龙吟虎啸的一声,俯身低头的班主被这一声惊愣了一下,连忙抬眼去望,银光闪闪龙鳞片片,晃出寒光罩着剑身,不由得赞道:“好剑!”
“赏你们程老板了,就说……我很喜欢!”
剑身重入回剑鞘里,花清远把宝剑递给司机,经司机的手递给了班主,“后天就入府吧!”
多余的话花清远一句未说,起身站起,两字‘喜欢’余味无穷了。
班主直到花清远的身影消失在了楼梯尽口时,也没有参透‘喜欢’里,到底喜欢的是什么。
这两天时,花清远翻了几本关于昆曲京剧的书目,仔细研究了一番,最后不得不放弃,他发现他之于这种东西,真是半点细胞也没有。
花福站在花清远身边,等着花清远把最后一段看完合上书,才敢开口,“六少爷,戏班子明天就要住进来了,你看……给按排哪个院子合适?”
“这种事还用来问我吗?花总管自己订就好了。”
花清远不悦地抬头,他纠结了两天的戏谱,早已是心情烦乱,满眼生花,看花福的脸上似乎都是一道道的格子戏。
“六少爷,按我的想法应是按排在西侧院的,但西侧院……住着那位,您说该如何处置啊?”
花清远清了清头脑,这才明白花福来是什么意思,不过是想借着自己的手利用这次老夫人的寿宴,把府里最棘手的一件事处理掉罢了。
“花总管,花府家大业大,难道除了西侧院就没有别的地方按排戏班子吗?”
花清远冷下脸来,面沉似水,花福不由得退后了小半步,连忙道不是,“六少爷,您别误会,小的不是那个意思,确实是单独给僻个院落有点紧巴,戏班了来了还要喊嗓子、练功夫,怕是……太吵了。”
花府前一段时间购进了旁边的一栋宅子,全府正在进行合宅的整修,——花家三少还有两个月就要迎娶警备司令署的七小姐了。
“你说得对,老夫人、夫人,还有各位小姐、少奶奶的院子是不能容的,这样吧,让戏班子搬进我的院来吧。”
花清远一副淡然的口吻吩咐完,花福几乎惊悚了,他用不可置信的目光看了一眼花清远,又看了一眼花清远刚刚合上不久的,放在花清远书桌上的戏谱,越发看不懂花清远了。
第二日戏班子如约搬了进来,花清远把自己东侧园整个小院的屋子腾空,闲坐在西侧院静等。
那院的嘈杂,都被压在低低掠过的秋风里,一如花清远此时平静的心底,吹落桂花满庭芳,人工育植出的金桂娇贵无比,季节一到,它便怎么也留不住了。
那人一身灰袍,就是踏着这纷纷扬扬的桂花瓣,随着前面高大的男子亦步亦趋地走过来的。
花清远上次见到的班主和管家花福并肩走着,跟在两位角儿的后面。
这四个人一同出现,小院立时热闹起来了,花清远坐在藤制的摇椅里,并没有起来,端着一副富贵闲公子的模样,他一眼看到了那人手里拿的剑,正是大前天他去戏院时打赏的那把。
花清远弯了弯嘴角,原来这把剑比之霸王,更适合的竟是虞姬。乌江自刎的那出戏,才能成就它与她的千古绝唱。
“六少爷,这位是段小楼段老板,这位是程蝶衣程老板,”花福上前一步,给后面的三个人引见着,“这位是……”
“在下有幸与六少爷见过一次面了,在下姓那!”
班主拔脚向前一步的速度比花福还要快还要稳,一步间已经挡住了花福,满脸堆笑地站在花清远的面前了,挡住了花清远大部分视线。
“那班主客气了,是花某有幸,能请到你的戏班子并……两位角儿。”
花清远扶着藤椅的把手,不急不缓地站了起来,青竹苍柏般俊挺的身姿,很快就盖过那班主近一个头,竟是直追那班主身后的高大男人的。
“段老板,程老板,久仰!”多余的话,花清远一句未说,却让在场的四个人都觉得他似乎说了千句万句似的,配着他温文尔雅的风度,如沐春风。
“见过六少爷!”段小楼先开了口,洪亮的声响,花清远想起那晚戏院子里,他亮的那一嗓子,霸王的气势倒是有几分的,只可惜这时事造人,不是戏台上的三拳两脚就能成王成霸的。
“谢谢六少爷打赏的剑!”蝶衣开口,则是在小楼之后,大约过了半分钟的时候。
这半分钟里,花清远都没有搭段小楼的话。花福和那班主互望了一眼,也没有接话,蝶衣就是在这静默中道的这句谢。
“原就该是程老板的,”花清远婉转开口,“剑只有在虞姬的手上,才有霸王别姬这出戏啊!”
☆、微妙区别
清幽的四合院里,桂花树下,石亭之中,石凳石桌上置着六盘各色小菜,一眼望去,尽是青翠欲滴,不知是何材料做成,看着素淡之极,入了口中却是浓香馥郁的。
一壶清淡的水酒,泛着同色系的颜色,由打磨得精细的翡翠玉碗装着,恰好映出夜空上悬着的那轮明月。
花清远为主人,坐在中间,程蝶衣和段小楼一左一右,分别坐在他的旁边。
“花某是个愚人,听了这么久的戏,只懂得戏的内容,却听不出京戏的无穷回味来,两位老板莫要见笑!”
花清远开门见山,他今晚宴请程蝶衣和段小楼,绝不是为了和他们两个谈戏的,他不是袁四爷,他不是因为戏喜欢某人的,他也从不曾对某人起过不敬之心,他只是真心感念这出戏里戏外、人生的不幸罢了。
“六少爷客气了,六少爷要说自己不懂戏,小楼是万不敢信的。”
段小楼爽朗地笑了笑,花清远并未作答,捏起酒杯,做了一个请的姿势,知道程蝶衣不擅饮酒,花清远只客气两声,并未劝。
段小楼一口气饮了杯里的酒,是那种难求的好酒,味香醇正,喝了又不上头,不伤嗓子,对他们这种指着嗓子为生、唱戏的人,最是难得了。可见花清远用心良苦、心思缜密。只这一点,倒让段小楼心服口服了。
花清远喝得没有段小楼急,雅客般缓缓而入,却也在段小楼放下杯子时,喝空了酒杯里的液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