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根头发大概是缠在衬衫袖子或背心上,拽的时候明显割了一点皮肉,他这一拽不要紧,李局长竟然吃了一惊,往前猛迈了一大步,一手捂着脖子,一手指着祁蓝,黑脸霎那间苍白,厉声道:“你要干什么!”
祁蓝傻了,手里拈着那根头发,目瞪口呆地望着局长,李局长的姿态让祁蓝想起那些老片子里打入敌人内部还一身正气的男主角,活着是英雄死了是烈士,表情和眼神又颇有些像剪了辫子狠啐伪军的妇女主任,刚烈自贞,凛然不可侵犯。
局长看清了祁蓝手里捏着的那根长长的漂染黄发,面色由惊怒交加变得有些尴尬,僵硬的肌肉放下来,渐渐堆出一个笑:“嘿呀,小祁,你这动作太快,我还以为怎么了呢。好好,你考虑考虑,啊,好好考虑一下。我这最近几天都没睡好,有点儿走神。”
祁蓝笑了一下:“好。”说着伸出手去与局长相握,局长一双手没放处,来时手里拎着果篮,这会儿却没有遮挡,眼盯着祁蓝的手,祁蓝看看自己被火龙果汁液染红的指尖,大大咧咧向病号服上擦干净了,重新伸出手去,局长显然是下了一点决心才伸手,在祁蓝指尖上轻轻一握,随即立刻举起手来向祁蓝致意:“我忘了还有个会,我得赶紧走,小祁啊,你好好休息,这里的事不要多想,我晚点再来看你,啊!先走了!”
说着,一径从祁蓝身边擦过去,慌慌张张走了。祁蓝阴沉着脸踱到门口目送局长离去,局长并没有直接离开,而是快步走到距离他最近的一个免洗消毒洗手啫喱瓶那里,用力挤了不少啫喱在手上,把指头、掌心手背都仔细涂抹一遍,甩着手等干了又涂一遍,这才稍稍安心些离开。
祁蓝记得他刚参加工作时,局长也是亲自带枪冲锋陷阵过的,近距离持枪打死一名歹徒,那歹徒的热血脑浆飞溅了他们一脸一身,出来时局长糖尿病犯了,也没地方洗手,在衣襟上蹭蹭,就那么抓着祁蓝替他带的饼干大口小口吃。什么细菌病毒,鲜血脑浆,到底多少粘在饼干上吞下肚,根本无从计数。
原来一个被群体所抛弃的警察比歹徒的尸体更令人嫌弃。
原来一个爱男人的男人比歹徒的尸体更脏。
祁蓝觉得脊梁有些空,有些疼,脚下有些摇晃,他慢慢撑在墙上歇了一会儿,没吼叫也没捶墙,他把那份调令折起来压在果篮下,坐在窗台前仰望天空很久很久,直至房间沉入一片黑暗都没去开灯。
第105章 时间
祁蓝再睡醒时,白还歌坐在床前看他,脸色苍白,形如鬼魅,见祁蓝醒了,向前俯身抱住祁蓝,一个清瘦的身子在祁蓝怀里微微发抖。
祁蓝回抱着还歌,声音有些虚弱:“都打发走了。”
白还歌声音哽咽:“太让你遭罪了。”
那一夜祁蓝伤势严重,须得住院治疗,还歌待祁蓝清醒一点,便直截了当跟他说了于南望打电话的事,字字句句复述一遍,祁蓝听得脸色惨白,一言不发,良久良久才翕张着粘连的唇道:“伤口,你来处理。”
他没想到还歌赶来救他,更没想到自己眼睛一闭一睁还歌换了阵地,跟于南望掐得你死我活一场,末了儿这俩人竟站一起去了,让祁蓝有种先天下之忧而忧之后落了个生命不能承受之轻的失衡感。
不过这都是小事,在伤口第一轮剧痛结束后,祁蓝强撑着把进入于南望密室后发生的事情尽量详细地讲给白还歌,包括于南望怎样替廖恒广洗钱,怎样挪用廖恒广的资金,于夫人直指于南望要甩脱廖恒广另觅靠山等事,一五一十告诉还歌。白还歌听得一头冷汗,抓着祁蓝的手指不住颤抖,指尖冰凉,听完密室风云,再想想于南望的建议,他们确已走投无路,合作是唯一抵御外敌有效的办法。
白还歌还在犹豫,祁蓝道:“别管我。”说着一声不吭地在停尸台上闭起眼睛,随手抓起一条毛巾塞在口中,拿出关公刮骨疗毒的气势,看得白还歌心惊肉跳。
是夜,白还歌亲自操刀在枪伤上造假,将那伤口切割开来,混充刀伤,直戳得深可见骨。他切惯了支离破碎的尸体,什么惨状都见过,可是这样对祁蓝,真是用尽了全部勇气。要不是五月帮他,几乎握不住刀。
这会儿祁蓝想笑一下安慰还歌,伤口实在是疼,笑不出来。白还歌握着他的手道:“你歇会儿吧。”
祁蓝道:“这些日子你来过没有,我睡得太沉,不正常,八成有人要暗害我。”
白还歌垂首一笑:“你伤势挺重的,给你加镇定剂了。我每天都来,前几天跟你说话,你好像有点儿反应,结果又睡过去了。”
祁蓝道:“我觉得你跟我说话呢,就是听不见说了些什么。我一直以为有人在控制你,不让你来,不让我醒。”
白还歌冷笑一声:“他们没理由控制我,谁拦着我探视也不行。”
祁蓝握着他的手紧了紧:“我担心他们不会放过你。”
白还歌故作轻松:“还好啦,这些人都忙着神仙打架,顾不上我这个小鬼儿。我来是想跟你说于南望没跳票,每天宾利开着到处跑,反正也没闲着。”
祁蓝苦笑道:“跟我说这个干嘛。”
白还歌斜睨他一眼:“你不是惦记吗?”
祁蓝道:“我自己都顾不过命来了,还惦记什么。倒是前些日子,我也搞不清楚是哪天,来了俩人,查我跟于南望的事,还没来得及跟你说。”
还歌道:“省厅的?纪委的?巡视组的?”
祁蓝道:“肯定是公家人,但不是公派,要么就是公派了来查私事的。要如你所说于南望还能到处跑着办事,多半是有了新东家。廖恒广据说都被控制了,没理由放他在外面乱窜。我猜那两人最大可能就是于南望新靠山派来查他底细的。他去投靠,肯定带着大利益,但他今天能反廖恒广,明天就能反新东家,必须掌握清楚,小心行事。对方掌握着他一些情况,包括我跟他的交往,他们都清楚。”
白还歌眼睑下肌肉一跳,谨慎地看着祁蓝,祁蓝道:“所以我索性就把我跟于南望的私人关系供出去了。所有的丑闻里面,最令人津津乐道的就是桃色新闻,两个男人在一起的桃色新闻更劲爆,有了这个筐,什么烂事儿也好往里装。”
他一副无所谓的样子,白还歌看着却只觉得凄然,祁蓝道:“新东家肯不肯信他,多少该查查底。不过我也实在是不知道什么,他但凡让我知道什么,早都完了。那俩人一听是这个事儿,就没往深里问。我还担心他们追究,密室的事儿可不好遮拦。”
白还歌心里一阵酸楚,握着祁蓝的手道:“这件事都是我捅出来的,我对不起你。”
祁蓝静静地道:“是我对不起你。这些事本来应该我去做,却让你冲锋陷阵在前,刀尖上打滚不是你的责任,是我失职。”他话说得平静,只是眼神中沉痛几如水满漫溢,白还歌将额头抵在祁蓝额上,听得见祁蓝粗重的呼吸。他一言不发,手指都插在祁蓝发中,反复地捋。
祁蓝道:“现在我就算想把于南望的事交代出去,恐怕也没什么人会信任我,我更信不着他们。我不知道来查案的是公派来查公事的,还是私派来查公事的,还是公派来查私事的,还是私派来查私事的。”
这话说的十分拗口,白还歌却瞬间了然于胸。祁蓝爱于南望,可以为他拼命为他死,但真真切切知道于南望涉嫌犯罪后不得不选择同上一条贼船,同饮一杯鸩酒,对祁蓝的打击是空前绝后的。从内到外,从爱情到信仰,痛苦狂暴来袭,瞬间将他穿透。白还歌确信他告诉祁蓝必须要和于南望三人携手时,祁蓝的面如死灰不仅仅是因为伤口疼痛。
他心里的伤,还歌看不见,却能感受得到那种疼。
还歌自己已经被那种疼痛折磨太久。
权力交迭之际,表面云淡风轻,暗里风起云涌,谈笑间多少人命运被彻底改变,完全不可计数。祁蓝和白还歌卷在其中,稍有差错便要陷入万劫不复之地,而他们的命运很大程度都维系在于南望的安危上,此时此刻可说是一荣未必俱荣,一损必然俱损。
更令人绝望的是祁蓝根本无法摘清自己,对方来找他谈话之前已经确认了他和于南望的亲密关系,谈话不过是看他一个态度,探他一点口风。他就是纵身一跃粉身碎骨,也不见得能换来更多的信任。
两害相权取其轻,出柜,总比入狱强。被人说是同性恋,总比被当成犯罪同伙要好。一口咬定于南望只是个耽于花丛的狂蜂浪蝶,比说什么都更具有隐蔽性,也是最让两人能远离风口浪尖的答案。还歌可以想象祁蓝心一横向对方坦白私生活时的破釜沉舟,他豁出去了职业前途,也将自己置于社会舆论的风口浪尖。
何况这段经历如此离奇,除了白还歌,还有谁信。而白还歌自己本身就是这段风暴掀起的导火索,要不是廖恒广已被控制,他根本无法露面。于南望倒是能证明祁蓝清白,可他自己的不清白让他无法证实任何人清白。
事情走到这一步,于南望、祁蓝、白还歌三人已是殊途同归,不得不捆在一起艰难前行,唯有他们三人能互相扶持度过难关,任何一人孤立出来都是毫无意义的牺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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