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随意地倚坐在床边,手指一顿,轻轻翻过一页书:“禁言。”
玲珑瞪大眼睛看着我,气鼓鼓的双颊像包子一样,但又不敢违背我的意思,只能鼓着腮帮子麻利地收拾地上的糖纸,桌上的点心碟,胡乱堆在一旁废弃的宣纸,毛笔就搁在砚台上,还泡了一半在里面。
“咳,”我咳了一下,看到玲珑逐渐往这边来的趋势,不动声色地挪了身,“行了,天也不早了,你也赶紧回去睡吧。”
玲珑这傻丫头还木愣愣地站在我床边:“不行,少主您的褥子还没换呢,今天的熏香是安神香,跟昨天的凌霄引相冲,要换了整套用具呢。”
我一时语塞,拼命想有什么可以阻止她的动作,然而这鬼灵精怪又爱以上犯下的丫头下一刻就抽出了我身上的被子。
我身下的桂花糖槐花糖这糖那糖等等等等瞬间暴露于大庭广众之下。
我:……
我一跃而起,丢掉所有矜持礼仪,恼羞成怒地大喊:“反了你了!”
最后我僵硬地坐在玲珑新换的被褥上,感觉人生真是一片灰暗。玲珑憋着笑把那堆糖码成小山,装在描边瓷盘搁在我床头,金灿灿的糖纸与我此时的心情形成了强烈的反差,我一脸生无可恋地看向玲珑。
“真是没想到,”玲珑替我解开繁杂发髻,喉咙里压着笑声,“您都这般大了还像小孩子一样嗜甜,竟会做出在被窝里藏糖的事情来。”
我面无表情:“啊,很奇怪吗?”
“倒也不是,”玲珑认真想了想,取来木梳将我的头发缓缓梳开,“就是有点惊讶,白日里端庄大气的少主也会有这么孩子气的一面。”
我躺进被玲珑烫过的被子,融融的暖意包围,我情不自禁地□□一声:“那些老头管东管西啰嗦得不行,我才十三,有点小爱好怎么啦?”
“十三不算小了,在奴婢的家乡,女子十四就应该出嫁,十五就可以为人母了,”玲珑为我掖好被角,转身吹灭了烛灯,“奴婢先行告退了。”
我在黑夜中皱起眉:“不对,我记得你是十七进的乔家,难道你没有嫁人吗?”
玲珑的声音遥遥地从门口传来,月光照进闺阁,洒下一地银辉。
“……少主不知,奴婢的家乡在奴婢十四岁时就被洪水淹没,一路颠沛流离,食不果腹,衣不蔽体,才在饿死之前进了乔家。”
“我没有嫁人,也没有夫君,我喜欢的人丧生在狂奔的洪水中。”
“死在向我提亲的路上。”
——不下蛋的母鸡是要被杀来吃掉的。
我被狠狠推到在地,小路上的石子在身上划开道道口子。
“喂,小母鸡,”领头的是大长老的孙子乔峰,一个整日里仗着身份作威作福的纨绔子弟,“今天下蛋了没有?”说完就立马自己接话,“肯定是没有的,这只没用的母鸡只能杀了炖汤喝。”
一群人在他身后疯狂地笑起来。
我没有起来,也没有说话,只是冷冷地盯着他们夸张地大笑,面无表情。
他们的笑声在我的注视下渐渐变小,乔峰左右看了看,大概是觉得没面子,干脆上前将我拎起来,粗声恶气地吼道:“妈的,看什么看,你以为你自己多了不起?一个连魔力都没有的废物还妄想当那劳什子的家主?快别做你的春秋大梦了,一只不下蛋的母鸡……”
话中的意味慢慢变了,乔峰本来就小的眼睛眯成了两条缝,贪婪的目光直直钉在我身上,满脸横肉都抖动起来:“只有这张脸还算可以,要是跟了我,将来我当家主,倒也可以封你个侧室……好歹是乔家最纯粹的血脉……”
我呸的一口吐在他脸上。
乔峰勃然大怒,扬手就是一巴掌,把我狠狠掼到地上,愤然踢了一脚:“妈的个臭□□,给脸不要脸,要不是……”
后来的话就听不清楚了,隐约能听到有个熟悉的声音在大喊着什么,很快彻底晕迷过去。
再次醒来是第二天的傍晚。
红霞满天。
我撑着身子坐起来,满屋子的药味令我不快地皱起眉。
吱呀一声,木门被推开,玲珑手持药碗向我走来,我看着碗里黑漆漆一片就心里发憷,再一闻顿觉还不如被乔峰打死来的痛快。
“必须要喝,”玲珑半强迫半诱哄地逼我喝下一整碗,这才满意地道,“这才对嘛,一天三次,饭可以不吃,药必须得喝。”
我苦的瘫软在床上,不停地哈气,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玲珑把我裹进被子,完全不顾我泫然欲泣的可怜模样,施施然离去。
我气呼呼地一卷被子,却好像被什么硌了一下。
伸手一摸,是满满一把桂花糖,金灿灿的。
“真的不告诉老爷吗,”玲珑将药膏抹在我脸上,“乔峰那伙人真的是越来越嚣张了,仗着大长老撑腰在府里横行霸道。”
“不必,”我含着桂花糖,轻轻道,“祖父沉疴在身,还是不要打扰他了。”
“可是……”玲珑一副不赞同地神色,我抬手打断她,示意她不用再说。
玲珑死死咬着下唇,面色复杂,好像要说什么但最后还是憋了回去。
“是。”
第二天我没见到玲珑。
来服侍的是一个陌生的侍女,敷衍又粗鲁地打了一盆冷水,扔在地上叫我自己洗漱,端来一碗冷粥和两碟咸菜就准备出去。
“站住,”我把筷子拍在桌上,“这是给谁吃的?玲珑呢?”
那侍女傲慢地回身讥讽道:“哟,耍小姐脾气不是,这饭哪,您爱吃不吃,当心饿坏了身子,少主。”少主两字拖得又尖又长,跟唱戏似的。
我随便摸了一把小刀,看也不看地掷在地上,发出“夺”地一声轻响,正中她身前三寸,刀身陷了大半进去,刀尾犹在微微颤动。
“我在问你话,”我缓缓起身,直视她的瞳孔,“虽然我这少主当得有名无实,但是处置一个侍女的权利还是有的,怎么,想试一下我乔家的家规?”
那侍女死鸭子嘴硬,虚张声势道:“你,你敢,我,我是乔峰公子手下的。”
我微微一笑,将刀子拔起抵在她颈边:“那你大可以赌一把,赌我动不了乔峰,也是否动不了你。”
“我再问一遍,玲珑呢?”
我疾行在花园小径上。
据那侍女所说,玲珑是在前天晚上因为偷听长老们的谈话被抓了起来,第二天就被扭送到了乔峰的院子里。听到这里我已经心凉了,就乔峰的禽兽程度,玲珑现在恐怕凶多吉少。
要不是祖父还未离世,乔峰肯定会对我出手。
这么多年,我一直在忍,忍别人的风言风语,忍同龄的嘲笑讥讽甚至是拳脚辱骂,祖父和玲珑是唯二对我好的人,而如今他们一个重病在床一个生死不明,我决计不能再懦弱下去。
刚走近就听到花园里传来阵阵喧哗,乔峰的怒吼声传遍整个院子。
“来人!来人!给我把这个恶毒的小娘皮给绑了!”
我心一紧,大步朝院里跑去。
乔峰被人扶着,脸上都是汗水,衣襟上是一片又一片的血迹。玲珑被压着跪在他身前,高高地抬着头,嘴角是鲜红的血。
她恨恨地盯着乔峰,唇角是不屑的笑容,眼角一瞥看到了呆呆站在门口的我,楞了一下旋即凄厉地叫起来:
“少主!少主!快跑!离开这里!他们要把你送给太守刘繇做妾!快跑!”
话音未落,人头落地。
那个平素喜欢笑,唠唠叨叨没完没了的少女双目圆睁,在地上滚了一圈,身子也轰然落地,砸起一片灰尘。
死不瞑目。
我浑身发冷,全身抖个不停。
玲珑的头正对着我,狰狞的面容上空洞涣散的瞳孔正对着我。
不远处,侍卫的大刀还在往下滴血。
滴滴答答。
我一时不能动弹,不觉得害怕,不觉得难过,却莫名地想哭。
乔峰突然甩开身边搀扶的侍卫,连滚带爬地朝这边跑过来,哭腔尖利:“大长老!爷爷!那个死女人!我要临幸她,她不仅不从,还咬断了我的命根!爷爷!您要绝后了啊!爷爷!”
身后是大长老愠怒的声音:“众人听令!将这以上犯下目无尊卑的贱婢碎尸万段,丢进大海喂鱼!让她死无葬身之地!”
我从此不能近海。
我知道玲珑为什么一定要我去找祖父,她必然是不经意听见了什么不该听的,因为我不肯惊扰祖父只能又一次地身犯险境妄图听到更重要的信息。
她听到了,却也被发现了。
乔家的没落,我其实能感受到。
价值千金的凌霄引换成普通的安神香,玉盘珍羞变成清粥小菜,不仅是因为乔家大权旁落,我的少主之名名不副实,而是因为这个盛极一时的世家,也在走向衰落。盛极必衰,乔家已经到了顶峰,接下来,便只能退了。
自古以来,百年大族起起落落,或消失匿迹或苟延残喘,现在,也终于轮到了乔家,不愿随时间的洪流而逝,就只能选择苟活于世,而维系一个家族的繁荣,只有两条路——出一个惊才绝艳的首领带领辉煌,或者,用族中身份高贵却无甚用处的花瓶联姻,换取在大树底下一点喘息的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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