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这一喊,不仅把嘴里的苹果掉到地上,连着少年手中的酱油也颤了几下,足足多倒了半瓶。
夏姐姐却不自知,拿着手机指给陆然看:“陆然,我们就去这,”她指着高耸入云的大山道,“我们就去黄山。”
事实证明,暑假去黄山并不是一个好的选择。
虽然旅行攻略上说黄山山上很凉爽,但那上山的过程简直就是煎熬。
尤其是夏秋和陆然决定开始徒步的当天,黄山的气温一下子升了小十度,弄得整条道路上都有不少人被热的打消了徒步念头,纷纷选择了缆车。
但这点热放在夏秋身上那就不算什么,甚至都算是小菜一碟。
想她刚上大一,为了凑足生活费、学费,大热天的跑到太阳底下穿玩偶服,照样是一点事儿都没有。
现在,夏秋是断不会为了一点享福的念头儿浪费好几百的索道费的。
“这些人体力跟不上啊,不像我们这些小辈了。”夏秋摇摇头,回过身看看后面的陆然。
陆然早已远远的被落在后面。他背着小黑包,扶腰喘着粗气。
察觉到夏秋的目光,他遥遥的冲着她笑了笑,这笑扬起一秒就掉了下来,明显是他硬生生挤出来的。
“你怎么了?”夏秋跑到少年旁边,“怎么脸色这么差,是不是不舒服?”
陆然摇摇头,抬起胳膊遮遮太阳,“太热了……姐姐,太热了……”
夏秋摸摸陆然的额头,没发现什么异常,料想陆然只是累的虚脱起来,急忙道:“那算了,我们也去做缆车吧,坐上缆车就不热了。”
说着,她搭着少年的肩,也不管陆然的推脱,生拉硬拉的拽着他下山买了缆车票。
……
女子谈及此处,慢慢看向林悉,面上有些悔色,“那个时候,我该带着陆然走的,我不该带他继续上山。”
林悉依旧躲在齐先生旁边,他听女子语气里有着淡淡的悔意,不明白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怎么,陆然出事了?”林悉问。
女子摇头,语气里带了点苦涩,“要是那个时候我们都出事了,那也算是个好结局……”
林悉闻言皱眉,抬起头看着女子布满灰尘的脸和烧焦的头发,又看了看她笃定的眼神和苦笑的嘴角,涌上嘴边的问号一点点被吞了下去:两个人都死了,那又算什么好结局?
他这样想着,不自主的摇摇头:
自己在此处生活读书、嘻嘻哈哈了这么多年,好像根本不了解同是南市人的夏秋的世界。
那齐先生呢?
林悉突然想。
他的身子向左靠了靠,悄悄转过头,看了一眼齐先生恬静美好却遥遥疏离的侧脸:
齐先生也是个南市人,那他的世界又该是什么样子?
……
那天,夏秋带着陆然急急坐上了缆车。
她们身后,也跟着几个幸福和睦的家庭等着搭乘。
陆然在缆车上休息一会儿后,脸色果然恢复过来。
夏秋对陆然担心了一路,见男孩没什么大碍,开始一个劲的调笑他:“陆然,你年轻有活力,怎么身体素质这么差,以后可怎么办?怎么娶老婆生孩子?”
夏秋这话里带足了慢慢的、沉甸甸的黄色废料。
本来像她这样的女生是不会主动开这种玩笑的,可大学女寝素来是个神奇的地方,所有纯洁的、不纯洁的小心思都会在夜谈里汇集一处,久而久之,夏秋就也变成了一个老司机。
夏秋以为,如果女生都能对这种话题侃侃而谈,那男生那边显然会进行的更彻底、跟广泛、更有跨越,即便是陆然,也能明白她的意思。
可这毕竟是她以为,一个七岁的孩子能知道什么呢?
所以,陆然疑惑了,“娶老婆生孩子?不是只要牵手、接吻就可以了,为什么要用力气?”
夏秋一听少年的问话,瞬间发现自己的教育似乎超纲了,难得的噎在那里。
这就好比幼儿园的孩子上完学回来时,在大马路上揪着父母问关于性的问题。
孩子眨巴着大眼睛,声音甜甜的问你,那恰反映了孩童的天真无邪。可如果家长也甜甜的、一本正经的回答,那就极有可能是“假斯文,真败类”了。
所以,这个时候的夏秋觉着自己似乎败类了一次。
不过,这败类的时间没有持续太久。
下一秒,整个缆车开始震动起来。
怎么回事?
夏秋的身子猛然被甩到缆车的拐角处,胳膊紧紧抱着怀里的少年,伸出头往山下看,依稀能瞧见一堆人往缆车控制室的方向跑过去。
怎么回事,难道是天气太热,缆车出了故障?
夏秋在来黄山前,调查过不少关于黄山的隐匿危险,其中确实提到过缆车这一项。
但她检索过相关资料,没有查到一起关于黄山索道或者缆车的事故记录。
夏秋料想此处的安全设施应该是不错的,只不过今天可能是出了个小问题。
怀里的少年此时受了惊,身子颤抖几下,很快镇静下来。
他抬头看了看缆车外,一片云雾,缥缈无边,“姐姐,我们会死吗?”
夏秋心里安然,面上自然很镇定,她轻轻摇头,“我们不会死,很快就会好了。”
女生话音刚落,一阵狂风吹过,整个缆车再次晃动起来。
它越晃动越剧烈,越晃动越快。
甚至在某一个瞬间,夏秋感觉到车身明显翻了45度,将二人一下子甩到斜对角的一个角落。
夏秋半个身子趴在窗户上,而窗户又开着一半,使得她整个背部都在悬空,似乎下一秒就会直直掉到悬崖下。
可夏秋毕竟没有掉下去,怀里的少年抱着她的腰一个使劲,将夏秋从窗沿拉了回来。
少年看夏秋身子回正,连忙关上窗户,立刻向缆车的相对角落爬过去,借此来平衡车身。
夏秋还没从刚刚面临死亡的震惊中回过神,她深深吸了一口气,缓缓吐出后,才有些面露困扰的看向男孩:
现在,她是真的没有底气说我们会没事的。
夏秋瞟了眼后面的一辆缆车,上面似乎坐着一家子人,其中一个女孩背对着夏秋低头哭着,她这一哭,扰乱了缆车内的气氛,周围人纷纷开始低头,不知脸上是些什么表情。
或许是恐惧吧,夏秋想着,看了看对面的少年。
此时的少年脸上出奇的没有什么紧张害怕的负面情绪。
甚至于,陆然完完全全处于一种极度冷静平和的状态,冷静到像一个活了一两百岁的老人,看惯生死别离,欣然坦荡的接受着未知的一切事物。
夏秋看着,心情居然也跟着平静下来:
会死吗?或许会死吧。
少年沉静的待着,过了一会儿,他突然抬头盯着夏秋,笃定开口:“姐姐,我们不会死的。”
夏秋听后一愣,想要点头安慰他。可最后还是咬咬嘴唇,老老实实回答,“我不知道。”
她确实不知道,她这一辈子,遇到过两次危急事故,和死神擦肩而过两次:一次是抢劫犯,一次是缆车。
抢劫犯的那次,陆然救了她,而这次,又该谁救谁?
陆然漂亮的眼睛闪烁了一下:“我们会死?我们为什么会死?”
少年情绪突然有了波动,“爸爸妈妈什么都没做错,大火就把他们吃了,我和姐姐也什么都没做错,为什么也有东西想吃了我们?”
陆然越说越激动,越想越不甘心,“我们凭什么会死?好不容易……好不容易我才等到了姐姐,好不容易才让姐姐给了我一份便当,现在我们怎么能死!”
他这话说的义愤填膺,慷慨激昂,可夏秋却听着难受:
她确实对男孩表达过善意,可那时的夏秋却并非只带着善意来的。
……
夏秋初见陆然时,陆然还是个乞丐,一个破破烂烂、众人避之的脏小孩。
夏秋一开始也躲着他,毕竟在她们的小区里面,对乞丐表达友好并不能显现出你的善良、优秀、素质高,相反,旁人会觉得你是一个奇怪的异类。
她不想被人当做异类。
那天,夏秋难得的早起上学。
当她从厨房拿起妈妈做的便当时,第一次听到了母亲和保姆的谈话。
她们既谈及了保姆独自做的便当,也谈及了这名存实亡的婚姻,更描述了夏秋以后的抚养归属问题。
夏母说到后面两个问题时,情绪明显起了大的波动,声音愈发大起来,其中一句直直透过墙壁,传到偌大的客厅里。
夏秋听到她一贯温和善良的母亲用一种尖锐刺耳的声音说:“夏秋那个累赘,我带着她干嘛?”
夏秋在客厅里听得一惊,久久没缓过神,于是没有及时制止便听到了下一句:
“开始可能不适应,时间长了就会忘了,没什么。”
……
女孩背着书包,直直站在原地,愣愣的拿着便当,不禁开始自嘲:
原来,她根本不想和我在一起;
原来,时间久了,她会忘了我;
原来,我什么都算不上……
那天,夏秋拿着便当没有吃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