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抱,抱歉。”
“你怎么回事啊?”田镜站起身,朝他走过去。
“停车的地方离你这儿太远了,我没带伞。”盛兆良站在门外,有点儿无措地低着头,伸手拽了一把衣角,就滴滴答答拽出一把水来。
“行了进来吧,走廊也要阿姨擦的,你这不给人添麻烦。”
“哦。”
盛兆良踩在门口的地毯上,不敢动,田镜看了他两眼,脸有点儿热,虽然田镜跟容语说自己不是gay,但此时此刻,看到湿衣服勾勒出肌肉轮廓的,那具自己还算熟悉的男性身体。田镜不得不承认,他自己都觉得自己的话站不住脚。
盛兆良从滴着水的发梢后头抬起眼,局促地去看田镜,他长长的睫毛也坠了水珠,瞳仁漆黑,一点温润的光。
田镜觉得脑子里好像被细小的电流打了一下,他想起来在高一教室里第一次跟盛兆良打照面,他回过头去,就见盛兆良伏在课桌上睡觉,也是这样长长的睫毛盖在眼睑下,细细的阴影挠得人心痒,所以他才会去看盛兆良的学号,并且一眼就记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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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帝,他现在都还记得。
田镜慌张地转身跑了,跑到楼上觉得自己不能这么怂,便去给盛兆良找了浴巾和换洗衣服来,下楼来塞到盛兆良手里,让他去浴室。
“换完就赶紧走吧。”田镜佯装嫌弃地挥挥手,收回手的时候又去摸鼻子,好挡住自己有意无意要望盛兆良身上瞄的视线。
盛兆良很快就出来了,田镜的衣服在他身上有些短,但还算正常,他进门以后状态就很不对,不太敢看田镜似的,但又要往田镜身边凑。
“你到底有什么事?”
“田镜,我想跟你道歉。”他站到田镜面前,赤着脚,脚趾紧张地内扣着,“对不起。”
“说过几百遍了,我也说我原谅你了。”田镜在沙发上坐下来,打开电视,里头正好在播吵闹的综艺节目,这种氛围,再真心诚意的对话也进行不下去的。
但盛兆良像对此没有知觉似的,他在田镜面前站了很久,才慢慢抬起头。
“田镜。”
“嗯。”
“你眼睛上的伤口……”
田镜怔住。
盛兆良等不到他的回应,又上前一步,伸出手,他的手微微颤抖,在将要触上田镜的眼角的时候,被田镜一把打开了。
“别碰我。”田镜的的眼角上扬,像被触怒的动物亮出爪子,他狠狠瞪着盛兆良。
盛兆良垂首看着他,田镜的眼睛很漂亮,就算是过去,也因为这双澄澈有神的眼睛让他不显得痴肥。就是这双漂亮的眼睛,盛兆良现在才注意到,田镜的眼角有一条一厘米左右的疤痕,因为恰好在双眼皮的褶皱处,就不显眼了,反而提着他的眼角,让他的眼神显得精神。
但他这样瞪着自己的时候,那道疤就像一把刀,更加尖锐,更加痛。
高冰说那段模糊的手机视频,当年在本年级小范围地传播过,高冰自己也是偶然看到的,后来又在机缘巧合下给了樊帆,其实当初高冰和樊帆毕业后没有在一起,也有这段视频的原因,高冰不想盛兆良内疚,不同意给盛兆良看,樊帆因此与他大吵一架。
而当时大家都知道视频中被用爆炸的铁皮桶袭击的男生是个恶心的同性恋,所以并没有人觉得这值得同情,之所以没有传播开,是因为恰逢高考前夕,高三的老师都规定不能带手机到学校,才幸运又不幸地没有大范围传播开来。
幸运的自然是眼睛受伤的田镜没有受到二次伤害,他会一直以为那是一场意外。
不幸的是,隐秘的伤害藏得再久,伤疤愈合得再好,也总有被揭开,总有被提及的一天。
盛兆良满心都是苦的,他以为他伤田镜已经够深,却不知道田镜身上还有伤口,也与自己有关。
他说了再多的对不起,都不能让田镜的身体好起来,伤疤消失,又怎么能让那颗负重多年,深深爱过他的心,好起来呢?
有怎么能让田镜重新爱上自己呢?
盛兆良站在那,低头看着田镜,很难过地哭了出来,他不发一语,只是一边擦眼睛,一边执拗地去看田镜,目不转睛地,深情又歉疚地,一直一直看着田镜。
好像以后都不能再看了。
第五十七章
盛兆良的眼泪掉下来,落在田镜的手背上,他受惊般缩起手,不知所措地看着盛兆良。
“为什么不跟我说呢……”
田镜恍悟,盛兆良可能是知道了这伤的因由。他绷紧的肌肉放松下来,感到一阵疲惫。
“你别哭。”田镜站起来,抬起手又放下,不知道该怎么安抚盛兆良,过去都是盛兆良给他安慰,甚至一安慰就连把自己搭进去,田镜求他在一起便在一起,但是现在的田镜没办法做到盛兆良那么大方。“我跟你说了有什么意义?说到底,也是我自己有错,那个时候年纪小,想问题不成熟,换到现在的话,我一定不会做那种没有意义的自我牺牲了。”
自我牺牲是盛兆良说过的话,盛兆良眼眶又红了些:“我再也不会说那种话了。”
“其实你说的对。”田镜这次并不是想要讽刺,“我过去把自己放得太低了,才会觉得我能做的只有牺牲,不管你愿不愿意,接不接受,甚至没有去想你知道真相的话,会不会变成你的负担,就去做了,其实这是我唯一能给自己的交代,一种自我满足。”田镜认真地看着盛兆良,“所以这不怪你。”
盛兆良还记得刚才田镜被自己碰到伤口时竖起浑身尖刺,满眼防备的模样,断不会相信他的话,何况:“你说过,你和我分手的原因,就是因为我对这件事毫不在意,这件事……是开端,也是症结。”他闭上眼睛,抬手抹了一把脸,“我没有奢望了,我那么坏,你怎么可能就这么原谅我,我再也不会逼你了。”
田镜不由自主握紧了手,手心的痛感让他回神,他在盛兆良话音刚落的这几秒空档里,避无可避地面对着自己指甲嵌痛掌心时漏出的几缕清醒,他显然不愿意听到盛兆良当着他的面宣称放弃。
“我没有奢望了,我不会像之前那样,偷偷在心里计算,你什么时候能回到我身边,我没办法计算了,因为你有可能,真的不会回来了。”盛兆良说到这里,喉咙又涌起一阵酸楚,他吞咽下去,继续说,“但我会等着你的,哪怕有一丝可能,你会愿意再喜欢我一次,就值得我等一辈子。”
田镜松开了掌心。
他贪心了,他终于意识到,自己有多么贪心,他恨盛兆良,没办法面对盛兆良,如果再跟盛兆良在一起,就像他眼睛上的那条疤一样,一旦被触及便会打开回忆开关,让他想起他失去了唯一的朋友和最喜欢的人,独自走在远离放学人潮的僻静处,爆破声和锐痛从天而降,什么也看不见了,只觉得无助和疼,并且比所有无关紧要的路人都要晚知道,自己是被欺凌的对象,那是更严重的二次伤害,碾压他小心翼翼藏在肥胖身体里的自尊心。
盛兆良也曾经在他无助的时候,疼的时候,又伸出脚踩碎他的自尊的,消磨他的爱,如果还回去,他觉得对不起自己。
然而恨有一万个理由,爱却是没有的。
盛兆良湿润的眼睛,那样深情地望着他,说会等他一辈子,这让他安心。
他太贪心了。
“谢谢你借给我浴室,谢谢你的毛巾,谢谢你为我做的一切,田镜。”盛兆良想要拉一下田镜的手,手伸到一半又收回去了,“我不会再让你为难了,但是也请你,别就这么把我给忘了。”他苦笑了一下,穿着不合身的衣服,顶着湿漉漉的头发,打算就这么离开。
“盛兆良。”田镜突然出声,盛兆良回过头,眼中与其说是惊喜,不如说是惊讶。
“如果我,我……”田镜的怯懦又回来了,他有一瞬间很担心说出接下来的话会让盛兆良的诺言失效,但随即想那又如何,他默默在心里下了决心,把手掌又握了起来。
“如果我根本不值得你回头呢?”
盛兆良疑惑地转过身,以为自己没有听清:“什么?”
“这本来用不着跟你说的。”田镜移开目光,盯着地毯的花纹,模样很虚,语气却轻巧,“《24夜》开机之前,我去见了丁乐一家人。”
“丁乐?”
“去年我们拍《贺徊》的时候,那个被郁溯的马踩断了腿的小姑娘。”
盛兆良意识到田镜要跟他说的话会超出他能有的一切预料,他转过身来,等田镜继续。
田镜想起了丁乐坐在轮椅里,跟着手机里的音乐唱歌,窗外是疏阔的竹海,少女纯洁的眼神和乐观的歌喉给了他动力,让他觉得自己不仅仅是只怀抱仇恨的狭隘之人。
“当时资方赔了一笔钱给丁乐家,剧组里也做了捐款,我们便离开那里了,心安理得地,认为钱能解决一切……但是丁乐可能要一辈子都生活在轮椅上了,没有人去想这个,逃避去想这个。”田镜把目光从地毯移到盛兆良脸上,“尤其是郁溯。”
盛兆良瞳仁颤动,如果不是田镜提醒,他已然忘记了当时的自己有多么愤怒,那是他拍电影以来遇到过的最大的事故,像骆驼背上的最后一根稻草,压垮了他的神经,让他抛弃了他不喜欢的剧组,也抛弃了当时对他来说不那么重要的田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