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帆不由自主伸手揪了一下田镜的手臂,田镜疼地“啊”了一声,盛兆良回头看了他一眼。
那眼睛就算没有任何情绪,也像刀子一样。
田镜低下头。
“这里好棒啊,田镜你快看!那是白字乐队!天哪我以为他们早解散了!”
“你怎么还是改不掉一激动就掐我啊?”
“哎哟哎哟,吹吹,不疼啊,咱们赶快过去吧,盛兆良他们都过去了。”
“我不去。”田镜往后一缩,别说,还挺灵活。
他一出电梯就瞄到了一个非常合适的角落,直奔而去。樊帆抓不住他,在原地跺脚:“你就窝着吧,窝着你也倍儿显眼,这么大个!”樊帆抬手画个大圈,扭头奔乐队去了。田镜被她挤兑惯了,浑不在意。
侍应生过来给田镜拿了一杯酒,田镜看不出来那是什么,尝了尝挺甜的,想来度数不高,就自己一个人默默坐着喝了。
他的手胖乎乎的,拿细长的杯颈也不好看。
田镜把杯子举高一些,透过晃动的透明酒液,就像是幻想一叶障目的愚人那样,用酒杯和酒杯后面荡漾的灯光,来掩饰自己寻找盛兆良的视线。
他的目光掠过很多人,男人,女人,他看到了熟悉的面孔,陌生的面孔。他们都在笑着,却都是些像汤锅面上那层让人生厌的泡沫一样的笑容,只让人想拿汤勺抿去。
然后田镜找到了盛兆良。
田镜的嘴角不由自主地翘了翘,像过去无数次窥视到盛兆良的时候,他那张堆满脂肪的平凡的脸上,就能一瞬间变得生动。
他用眼睛追逐盛兆良的身影,那个男人笔挺西服的身形和记忆中蓝白校服的少年相叠,他几乎要沉浸到追忆的幻觉中,盛兆良却突然回过头来。
其实很久以前,田镜就想过,自己能够准确无误地在人群中找到盛兆良,可是为什么盛兆良,也做得到?
准确无误地找到自己。
盛兆良看向田镜,那如芒在背的视线追了他半个场地,他不过是在忍耐,觉得好歹要在多年同窗面前给这个胖子留点颜面,可是过了那么多年,那家伙还是改不掉在暗地里偷窥的毛病。
哦,也不算偷窥,因为每次他都一清二楚。
盛兆良盯着田镜,田镜照旧没有出息地埋下头,有手指节揉了揉眼睛。
田镜觉得眼睛刺痛,分神眨眼,才恍然发觉是汗水流到了眼睛里。
他放下酒杯,额上一层薄汗,那种咸味的液体和泪水不同,只会给人带来尴尬。
不知道为什么,田镜觉得鼻子发酸。
他被盛兆良用那种鄙夷的眼神扫了七年,今天再经历,也许应该怀念才对……
“田镜。”
田镜听到盛兆良的声音,这次那声音在爵士乐和嬉笑声中,飘飘忽忽的,田镜便没恍过神来,直到盛兆良又叫了他一遍。
“田镜,抬起头来。”
坐在角落里的胖子浑身一震。
盛兆良毫无所觉。
田镜觉得眼眶迅速湿润,眼下让他尴尬的终于不仅是汗水了。
十一年前,盛兆良对他说的也是这句话——
田镜,抬起头来。
第二章
十一年前,田镜第一次见盛兆良,是在闷热而聒噪的开学季。和所有胖子一样,田镜不喜欢夏天,也最恨夏季都要到头了,还要来场热煞人的秋老虎。
他穿一件衣领湿透的辛普森T恤,站在篮球场边排队领校服。
隔壁篮球场上有人在打球,没支起计分板,应该不是正式比赛,但是却有很多人在看,大多是女生,田镜一边用纸巾擦汗,一边偏头凑两眼热闹。
很快田镜就发现,大家真正在看的是什么。
这场没有计分打得随意又零落的比赛,唯一吸引人的,就是那个弹跳力惊人,越过挤挤挨挨的围观人群也能一次次跃入田镜视线的男生。
除了食物,田镜最喜欢的是电影,看得多了,脑子里时常会有条件反射,爱把眼前的朴实景象转化成镜头语言。
所以那个跳跃的篮球衫少年,就在田镜的脑海中切了无数个分镜:特写、跟镜、升格,田镜满足地舔舔嘴唇,也并没有意识到自己脑补过剩,领了校服就去找樊帆了。
他跟樊帆从小做邻居,青梅竹马。小时候樊帆嘟着嘴要跟他演白雪公主,他一边躲一边说白雪公主明明在昏迷,樊帆一巴掌拍在他脸上,教训道,诈尸不行啊!
后来进入青春期,田镜的体重坐了火箭一样飙升,樊帆就再也不跟他嘟嘴了,倒是经常要田镜给她做甜点和便当,拿去追男生。
田镜找到樊帆的班级,樊帆正咬着包装袋拆了校服,往身上比划,嫌弃衣服太肥大。
“不行,我得拿回家让我妈给我改改。”
田镜把便当放她课桌上:“臭美。”
樊帆冲他做鬼脸,有人往旁边过,语气揶揄:“樊帆,你男朋友啊?”
田镜吓了一跳,摆着手要否认,倒是樊帆炮仗一样地吼回去:“是啊,你还是我孙子呢!是个男的都要跟我有关系啊?”
对方被她呛得不爽:“跟个花痴一样,趴窗口看一下午了,不就是看这胖子吗!”
“你管我看谁,倒是你,是不是盯我一下午了知道得那么清楚!”
“你你你你!”
“我警告你高冰,别再找我茬,听到没。”
对方是个一头黄毛的男生,瘦高个儿,看着像营养不良,此时被樊帆怼得说不出话来,气急败坏地走了,樊帆特别得意,扭回头来跟田镜说:“这家伙这儿有问题,”说着指了指脑袋,“老来招我,这才刚开学几天啊,跟我有仇似的。”
田镜凝神:“你要是被欺负了,一定跟我说。”
“知道了小田田!”
“唉你真是……”
上课铃响了,田镜跟樊帆告别,回到自己的教室。军训过后的高一新生个个都晒得脸黑如碳,又互相不熟,导致整间教室有种很局促的氛围,像是关押黑奴的船舱,这个时候那个白得晃眼的人走了进来。
是那个打篮球的男生,穿着松垮的篮球服,腋下夹了篮球进来,他身材颀长本来就引人注目,再加上露着完全不属于新生该有的雪白皮肤,田镜听见了微微骚动,有女生近乎嫉妒地连说了好几个卧槽。
男生用眼神在桌椅间检索,最后目光停在田镜背后的座位上,径直走过来坐下了,动作很不含蓄,似乎是嫌弃桌子底下放不下腿,他整个人往后一抻,桌椅在莫名安静下来的教室里发出刺耳的刮擦声,腾出了足够宽敞的空间,他才放下篮球,趴到桌面上伸直腿和胳膊,睡了。
田镜耸着肩膀,和教室里的很多人一样,偷偷地扭过头去看了他一眼。
那是个长相清隽的男生,鼻梁和睫毛一般直,此时神态放松,和刚刚在篮球场上跋扈的模样大相径庭,田镜想,樊帆在看的,其实是他吧。
窗外一阵难得的微风吹进来,男生课桌上的纸片扬起来,上面写着学号和姓名。
200503024366|盛兆良
田镜默默在心里念了一遍这个名字,而那个本该睡着的人,突然睁开眼睛,田镜浑身一哆嗦,慌慌张张地扭回头去。
后来田镜想,盛兆良那双三白眼长得太凶,大约就是第一次照面把他吓着了,之后他才一直不敢跟他对视,养成了偷偷摸摸瞧的坏习惯,变成了盛兆良眼中的变态偷窥狂,解释都没法解释。
高一的很长一段时间里,田镜跟盛兆良虽然坐前后桌,但除了传递作业的时候几乎没有交集,田镜开始对这个人密集关注是因为注意到盛兆良会订《电影艺术》。那个时候还没有智能手机,一本《当代歌坛》就能在教室里传阅成纸片,女生们喜欢看言情故事,男生大多是看游戏杂志和恐怖小说,几乎没有人会看《电影艺术》这种有些偏学术性的杂志,当地的报刊亭也很难买到,见到稀有同好,田镜一直想找机会跟盛兆良拉近关系,顺便借两本他没买到的杂志,但是每次一对上眼田镜就心慌,次数多了盛兆良会瞪他,他就更不敢讲话了。
这才导致了,盛兆良第一次跟他说话,就是那句:“田镜是吧,抬起头来。”
当时他被盛兆良堵在学校门口,周围来来往往的学生,他埋着脑袋,双下巴和脖子贴在一起,盛兆良站在他面前高出许多,又趾高气扬的,活脱脱校园霸凌的现场。
盛兆良大约也是感受到了这种既视感,担心别人以为他欺负人,才放缓了语气:“咳,我就想跟你聊聊,你不想吗?我看你最近有话要说的样子。”
田镜强迫自己抬起头,心想这是个攀谈的好机会,却越发露怯,只敢盯着盛兆良旁边的八荣八耻宣传栏,磕磕巴巴地:“我,我就想跟你借本书。”
“哈?”
“《电影艺术》,我也很喜欢。”
盛兆良愣了半晌,而后一把拍在田镜的肩膀上,田镜巍峨不动,只有“啪”的一声脆响。盛兆良没忍住,笑了出来。
这是田镜第一次见到盛兆良笑,这人在班里一向独来独往,面无表情,除了隔壁班的高冰,不大跟人来往,班里已经有男生看不惯他,女生却觉得他跟流川枫高度相似,盛兆良还什么都没做呢,就已经引发暗潮涌动的战争了,所以在田镜看来,后桌是话题人物,自己更是不敢搭话,但盛兆良这一笑,田镜便倏忽放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