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无雪似极适应这种林间小道,牵着王鄞左拐右拐走得顺风顺水。然而王鄞就没这么灵巧了,东磕西绊,兼有方才被撞到脑袋,时不时一阵晕眩,眼冒金星,死死咬着唇才未被走在前头的祁无雪发现异常。
不出三刻钟,幽幽山谷便走到了尽头,湍急小溪另汇聚了几股清流,变得宽敞而平坦。祁无雪攀着银杏树桩抬脚便从已然相差不多的谷中踏上平路,回身别了鬓发又向王鄞伸出手。
人在屋檐下,王鄞望着这遥遥伸出的橄榄枝默了片刻,又望了望祁无雪真挚的脸,终于还是毫不犹豫地紧紧抓住了她的手。
刚在羊肠小道上站稳,脑袋还有些发晕,面前便出现了令人胆寒心惊的一幕——
方才那些黑衣人竟悄无声息地凭空出现在两人面前。依旧戴着哭笑参半的鬼脸面具,依旧是雌雄莫辨的变调声音:“珠锦郡主。”
珠锦乃是祁无雪的小字,更是其入宫之前在蜀中温襄王名下的郡主名号。
见为首的黑衣人微微屈膝向祁无雪行了个礼,并唤其“珠锦郡主”。这一画面着实诡异得紧,王鄞皱着眉头退后一步,眼神在黑衣人与负手而立的祁无雪身上来回转着,脚下有些不稳,险些再次摔了下去。
祁无雪发觉王鄞的异样,不动声色地扶住了她的胳膊,淡然微笑地对黑衣人道:“宋老板这次有劳你了,还损了不少力将,我祁无雪铭记于心。”
黑衣人怪声怪气地笑了笑,伸手将面具取下,其瞧着年过不惑,朗目浓眉,一副江湖人士豪爽之态:“郡主言重了,举手之劳罢了。再说,当年郡主救命之恩,理应涌泉相报。”说着,又恭敬地朝祁无雪行了个礼。
祁无雪点点头说:“宋老板客气。不过今日天色晚了,怕只能去平云镖局叨扰一晚了。”
宋老板侧身,身后的黑衣人立刻走开几步牵来几匹马与一简单马车:“在下早已在镖局打点好一切,只等郡主与……”宋老板有些疑惑地望着王鄞,问道,“敢问这位姑娘如何称呼?”
没等王鄞回话,祁无雪便勾着唇抢白道:“她是我姐姐,姓王。”
如此便知祁无雪并不想多透露,宋老板自然懂这道理,只颔首道:“那么,郡主,王姑娘且上马车吧。”
虽然头晕不已,更隐隐夹着刺痛,见着方才场景,王鄞还是立刻意识过来。说什么刺客,不过只是祁无雪玩得把戏罢了。王鄞坐在不甚平稳地车内揿着胀痛的太阳穴缓缓揉着,并未抬眼看一眼祁无雪。
祁无雪抿着唇,踟蹰许久才凑着坐过去,带着些歉意道:“姐姐……”
“嗯?”
这一声不咸不淡的,方才在他人面前威风八方的祁无雪立刻有些蔫,鼓了鼓腮帮子才轻声道:“你没什么要问我的吗?”
王鄞浑身酸痛,累得很,亦没什么气力说话,只瞥一眼祁无雪,淡淡道:“还用问吗?我又不傻,珠锦郡主。”
祁无雪愣了愣,顾自笑了:“那便好。”语气平静,听不出悲喜。
一路上鸦雀无声,唯有马蹄橐橐,林风簌簌,恍若落日悲歌一般。马车之内愈发昏暗,王鄞懒得往祁无雪方向看,望着窗外逐渐熙攘繁华起来的街道,心绪万千。
平云镖局乃中原第一大镖局,其高手如云,生意似火,唯利是图,只要有钱便接各家单子,更甚者,与朝廷关系盘根错节固不可破。因而其名震四方,为江湖不可小觑之一股势力。
平日到晚上,平云镖局不输白天,江湖各道人马来来往往,鱼龙混杂。然而今日一下马车,便只见着镖局内冷冷清清鸦雀无声,唯有几个家丁心腹垂手静静等候着,想必为了迎接祁无雪,特意停了一天生意。
因一身疲惫伤痛,两人匆匆吃了晚饭便沐浴更衣去了。
王鄞褪下刮破多处的衣物,取下翡翠发簪,一头如瀑长发垂至腰际。肌肤浸入氤氲热水,霎时缓解许多疲惫酸痛。王鄞靠在浴桶边缘发愣,脑子空得很,仿佛一闭上眼便要昏然沉睡过去。
她着实有些犯困,便不自觉地阖上了眼,只是这一闭眼,脑中竟满是祁无雪那小狐狸含笑的眉眼,她细细柔柔又带着点讨好味道的一声“姐姐”。
王鄞瞌睡虫集体死光,她叹口气睁开眼,明明一肚子不快,气祁无雪这阴险小人总做这些令人目瞪口呆又束手无策之事,如此被牢牢抓在掌心挣脱不能的滋味。只是一想到她,好像瞬间又没了脾气。
那女人对外人永远那么一副骄矜模样,看着和善,实则心高气傲冷傲淡漠。然每每面对自己,却好似软包子一般嬉笑轻浮,让人极想在她方桃譬李的面上宠溺地掐一把。
正胡乱想着,房门被扣了响,王鄞略一皱眉,问道:“谁?”
“王姑娘,祁小姐让奴婢送些膏药过来。”
王鄞松口气:“进来。”
婢女只按着祁无雪嘱咐的交代了王鄞,在屏风外放下药盘子便离去了。
不多时,王鄞擦干头发,套上干净衣服。余光瞥到盘子上三两精致药瓶,心中软了三分,便俯身拾起药瓶,对着它不自觉地微微笑了。
作者有话要说:掐指一算,甜的好像有些多了,存稿写到现在还在甜!我要赶紧开虐换口味!
还有,我明明绞尽脑汁地想写一本高贵冷艳的正剧!为何总笑点满满,透着浓浓逗比气息!╰_╯
☆、第三十八章 再唤我娘娘我便只能吃了你了,姐姐
这药膏与之前因被如意大力捏红肿之后祁无雪亲手替自己敷上的极为相似,王鄞想到祁无雪与槐桑的对话,又用银勺挖了些许出来轻轻涂在肩头淤青一片之处,清凉之感与之前如出一辙,润泽轻薄,酸痛瞬间缓解许多——看来这必定是不可多得的碧玉霜了。
祁无雪出宫必然不会随身携带许多碧玉霜,此刻竟毫无保留地全部给了自己。王鄞放下银勺,堵上了瓷瓶。
祁无雪,你究竟何故待我如此好?
夜半,淅沥雨至。料想应是梅雨时节将近,空气中亦带着许多潮湿气闷。
王鄞靠在桌前对着细细红烛看书,夜一深,反倒神清气爽再难入眠。这书是从厢房堆了灰的书架上取来,竟是本古籍,页面枯黄而极有质感,上头的字很是随性——倒有几分像祁无雪的气派。
王鄞看一看的,便入了神。书中写的不过是男女之情离别之意,爱意如河,绵绵痴情,等候与怨怼。
人是世间最为复杂的,只因一个情字。其千回百转,荡气回肠,或细腻或深刻,或在人不自知之时便已夺了心魄。
王鄞叹口气,对着跃跃红烛发愣,人活一世,最可贵亦最难忘的便是有情。只是自己真真可悲之极,在破瓜之际,懵懂的少女时候便被送入了宫,注定一生只能“爱”一个自己不爱之人。
她自嘲地摇摇头,拿了剪子剪去探长的烛芯——报复之路尚且遥遥无期,竟有心思在这里想什么情爱,自己也真是轻重不分。
正感慨万千,外头清晰地破空传来盘旋低回的玉箫之声。吹的是前些年风月场中烂俗且广为流传的《水龙吟》,这曲子王鄞听过,幼时哥哥跟着那帮子酒肉好友时常出没醉仙居,曾给自己弹过这阙《水龙吟》。
王鄞依稀有着印象,这曲调原是极为欢欣的,大抵为怀春少女遇着了心仪郎君,愿为其倾尽一切的天真急切的心态,行至下阕,便是男子明了少女的心,不久之后两人便成了登对鸳鸯,双宿双飞。
只是如今这箫声呜咽沉沉,如浓云于天,挥散不去,亦如春残花落,一片伤怀。不像含笑执手,倒像是人散茶凉。吹至下阕,箫声由深入细,如浅薄刀刃密密割于人心,初不觉疼,之后方觉喘息都艰难。
虽说吹得如深入化,只是这确实令人感同身受,悲不自禁。王鄞忍不住伸手推了边上的百合窗,侧头往楼下瞥去——不知是谁如此兴致,大半夜的到这来悲情苦意,把一首好端端的卖笑曲吹成这幅样子。
只是不看还替他同情一把,一看,王鄞就愣了。
竟是祁无雪这不伦不类的在当着这悲情角色。
祁无雪坐在不远处孤零零一个八角亭内,单腿支在亭沿的环座上,手肘靠着膝盖,玉箫坠子的流苏极长,被风一吹便长长扬起,又轻飘飘落下,仿佛一声无奈的叹息。明明是如此霸气的坐姿,王鄞却莫名看出了寂寥,大抵是这凄风苦雨的氛围所致罢。
王鄞遥遥地望着亭中与暗夜格格不入的祁无雪,她穿了一身素白,单薄地仿佛下一刻便会被这寒凉风雨携同带走。又有这拉锯似的凄凄箫声,王鄞一向坚硬无比的心呼啦一下被拉了个口子,冷不防灌了许多凉风进来,望着她的剪影,竟心疼不已。
她的身影那么美,那么凄。她从自己解除禁足开始,便一直明里暗里帮着自己。她笑起来恍若一朵媚丽的桃花。她的想法十八百千,但无一不是绕着自己在转。她总是在自己身后站着,不声响地替自己圆下思虑不及的谎言。她的手比常人凉,让人触着便觉心软。她在如意一事上与自己那么默契,仿佛不言而喻,一个眼神便已然足够,这种感觉舒心而安定,真想永远这样下去。她因为自己随口一句向往怀恋故乡越州,便想着法子溜出来陪自己去。她一句“姐姐”便能让自己心满意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