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慎没说话。
“不会是要送我吧?”田喆眯着眼边笑边伸手去够那团红毛线,“咱俩还瞎客气啥啊。”
“住手啊。”苏慎扬了一下音调。
田喆把嘴角都撇到马里亚纳大海沟里去了,一脸老大不愿意地收了手,边收还边顺着狗蛋儿的毛,一脸期期艾艾,“陈世美,丧天良,停妻再娶,新人做嫁裳。”
苏慎笑了一声,“旧人,你不是说要去赶年集么,去不去了?”
“关键时候还是我这个旧人陪你赶集买年货。”
“新人不如故,行了吧?”苏慎往前划了一下,“快走走走,再晚点儿人就多了。”
“年集就没人少的时候。”田喆转到后边扶住扶手推着他往前走。
田喆这么一往前推他,苏慎后背像是蹿了一溜小电流似的,略微觉得有点别扭,猛然就想起了宋海林。
他瞪着眼,愣了好大一会儿。
寒假已经过半了。
这些日子里,他每天都像是之前上学的时候那么忙,从早到晚,写完作业赶稿子,赶完稿子看书,间或织几针围巾。
很少有机会能想起宋海林。
但是这种久违的感觉一出现,苏慎突然发现,他之前半个月的“没机会想起”不是真的没机会,而是他经意憋着的。
他突然觉得很可笑。
长这么大以来,从来没试过让一个人这么全方位地渗入他的生活,所以他从来也不知道,会带来什么样的后果。
现在看到了。
晚了。
因为已经习惯了。
而且,宋海林不会再回来了。那种空落落的感觉堵在胃靠上的地方,咽不下去吐不出来,就光堵在那里,憋闷着,时不时还让人恶心一下。
不是心理上的那种恶心,就是感觉失去了什么但无能为力的那种生理上的不掺假的恶心。
这种感觉让苏慎很是手足无措了些时候。
其实想想,织那条围巾的时候,他告诉自己织着玩儿织着玩儿,真的就光织着玩儿吗?对,真的,就是玩玩儿,不然还能怎样呢?难道还想着送给谁吗?他倒是想送,有地儿送去么。
清水乡的年集排在年二十六,也是一年里最后一次开市,过去这一天,街上的门市部就都关门歇业,专心准备过年,所以,这一天的清水乡主干道格外热闹。
大家都赶着这天来了除了卖各种菜肉春联鞭炮的,还有些手艺人拿着方形的笔头在路边而摆摊儿画花鸟字,前边围着一群小孩儿叽叽喳喳报名字。
苏慎嫌吵,不想往里走,就光在最头上买了挂鞭,挑了家最清净的摊子买了点儿肉丸子和冻带鱼。
春联和福字儿是田喆从他们家带过来的,上边还印着银行的标志,光是这家银行的春联,在田喆家就堆了好几挂。
从腊八泡蒜那天开始,苏奶奶就没闲着,一直准备年货准备到二十九。
田喆拿着春联来他们家帮忙贴的时候,苏奶奶正在厨房里炸鸡块儿,院子里还晾着前两天炸好的带鱼、草鱼、藕,满院子面芡儿味儿。
田喆一进门,宋奶奶顺手夹了一筷子刚炸好的鸡塞进他的嘴里,烫的他直跺脚。
苏慎也塞了一嘴肉,边嚼边指挥着田喆贴春联。
“不对不对,你手里拿的那不是上联儿,上联最后一个字儿得是仄声,换过来换过来。”
“仄仄仄,跟谁没学过中国话似的,”田喆边换了一联边说,“平平仄仄平平仄,好聪明的中国人,好优美的中国话。”
“你再跳两下就能,”苏慎站在风口呛了一下,然后继续说,“出道了。”
田喆没说话,直接把粘着一块儿胶带的福字拍在了苏慎脑门儿上,“大过年的,给你这张嘴积点福。”
“大过年的。”苏慎眯着眼睛笑。
“你不说话,就算积福积德。”田喆说。
让苏慎不说话,那不可能。在影壁墙上贴福字儿的时候,他老人家又开口指挥了,“你往左边点儿,诶,你那是左么,越来越偏了。”
“这样儿呢?”田喆举着胳膊调整了一下位置。
“低了。”
“这样?”
“偏右了。”
“行了吗,这样?”
“高了。”
“操!”田喆把交代往墙上一拍,一下子跳下了椅子,那年久的老迈木头咯吱了几声儿不堪重负的哀鸣,“他妈就这样儿了,爱正当不正当,以后谁再来给你贴对联谁就是傻缺。”
“傻缺,你去年也是这么说的。”苏慎提醒他。
苏慎看着奶奶忙忙活活的样子,挺心疼的。
因为,过年,他们家就只有他们两个人而已,不热闹,没人,所以其实根本用不着准备这么多东西。
在他印象里,他那个小叔就没回来过过年。
他奶奶是是从城里跟着爷爷嫁过来的,所以从爷爷去世之后,其他亲戚也一年一年地不大来了。
但奶奶每年都忙活,就好像爷爷还在的时候那样,营造出来一种热闹的假象。
骨子里的荒凉,假象盖不过去。
所以,越营造越寂寞。
人老了可能更容易怀念之前一大家子人的日子,有些事情就记得越清楚。
苏慎的妈妈正好是腊月三十生日,小年儿。以前每年这个时候,奶奶下水饺的时候都会包进去一个带铜钱儿的水饺,次次都偷偷捞进苏妈妈碗里。往后这些年里,苏慎每到小年儿,都能吃到一个带铜钱的水饺。
吃到了就吃到了。
他不说什么,奶奶也不说什么,假装没发生过。但其实,对于奶奶来说,在把铜钱儿包进去的那个时候,就已经看到了昔日全家人围坐在一起笑着唱生日歌的样子。
这个年也是一样。
奶奶的年不在三十初一,而在准备这些年货的氛围里。
她炸着东西的时候,就好像爷爷还在旁边帮她生着火。
所以,苏慎家的三十实际上并不像个过年的样子。
大多数家里,三十这天都会起一个大早,但苏慎习惯性地赖床。有些事儿,不对比就不会失落,平时不觉得孤独寂寞,但过年这个契机总是能恰到好处地把人最深处的眷恋给勾出来,这个时候就会想念家人。
三十早上,苏慎迷迷糊糊地梦着他妈妈吃带铜钱儿的饺子,但那一碗饺子见了底儿,都没把铜钱儿吃出来。问奶奶怎么回事儿,奶奶也不说话。
他正着急呢,突然被迎头泼了脸冰水。
然后,醒了。
睁开眼,正有一张笑得喜气洋洋的大脸凑了过来,那人的凉手还捂在他的腮上。
“过年好啊。”宋海林说。
第26章 第二十六章
“过,年好。”苏慎结巴了一句。
宋海林穿着一件儿呢子大衣,里边儿的毛衣领子不算高,虽然露着个衬衫领子,但扣子没扣上,耷拉下来正好把脖子露出来。
苏慎光是瞅着就觉得冷。
下意识紧了紧被子。
宋海林的耳朵冻得通红,在屋里直跺脚,边跺还边看着苏慎嘿嘿笑,活像村头那个二傻子。
“你,”苏慎看他这个样子实在也不大忍心,把被子角往上一拽,冲宋海林比划了一下,“要不要暖和一下?”
说完这句话之后,他的牙齿不小心碰到了前些天长在舌尖儿上的溃疡,心里一顿。
宋海林瞪了眼。
苏慎哂笑了一声儿,拍拍床沿儿让他坐下,从一边把那个黑色的羽绒服拽出来扔在了他身上,“给你这个丑东西。”
“哪儿丑了?”宋海林脱口而出,之后才反应过来苏慎这个“丑东西”是说羽绒服。
“你都为了美冻成这样了,好意思说你丑么我。”苏慎笑了。
宋海林边往身上穿羽绒服边说:“还有你不好意思的事儿呢。”
“没办法,面皮儿薄。”苏慎直起身子来,也顺手拿了件儿羽绒服裹起来,“我这种人,要是当饺子卖,一准儿是最贵的那种。”
“瞅你脸大的。”
“皮儿薄馅儿大呢,脸不大也兜不住馅儿啊。”
宋海林没回嘴,边搓着手边傻笑。久违了,苏嘴炮。
苏慎磨叽了几下,好不容易才下定决心从被子里往外钻,一件儿一件儿往身上裹衣服。穿好衣服之后,他才下去往炉子里边添碳。
他拨愣着小火苗,犹豫了一会儿,问“你怎么……回来了?”
“过年啊,不得过年啊?”宋海林笑。
哦,对,还过年呢。
苏慎一边想着以后他还回来过年,一边又想,那过几天,不就又走了?
刚放进炉子里的碳里边掺了一小块儿石子儿,在里边爆了一声响,顺带溅了点亮闪闪的小火星。苏慎在嘴里咂摸了一会儿,没好意思问他什么时候回去。
“哥。”不知道宋海林什么时候也凑到了炉子边上,叫了他一声,他这才回神,“你收着信了吗?”
“什么信?”
“你没收着?”宋海林不注意就提高了声音。
苏慎摇头。
“我说怎么一直没动静儿。”宋海林自己嘟囔。
忒不靠谱了,早知道不往邮筒里扔了,快递多省事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