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姆,他们在做什么?”年幼的赢祁眨着眼睛一脸天真地仰头看着疼爱他的阿姆,阿姆笑笑:“是士人们在论道呢。”阿姆是赢祁母亲的陪嫁,亦是黎王后年幼时的乳母。
“祁也喜欢论道!”赢祁坚定地握着拳头对阿姆说,阿姆摸摸赢祁的小脑袋:“祁一定会成为最好的辩士!”
“嗯!”
前路越来越安静,闹市里的声音也随之不见,赢祁不由得有些害怕,扯扯阿姆的衣袖,但见阿姆坐得笔直,银白的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深色的礼服仿佛格外厚重,压在阿姆身上却没有将她压垮反而显得格外傲岸。
阿姆低头,缓缓说道:“祁,你要记住自己的身份,告诉阿姆你是谁。”
“我是……”赢祁回答得磕磕碰碰,阿姆“嗯”的一声,尾音扬了上去别有一番摄人的气魄,赢祁颤了颤嗓子,“孤是大秦……大秦武王……嫡长子……公子……公子赢祁。”
阿姆不太满意,眉头皱起,然而赢祁童稚的脸蛋到底使她不忍苛责,刚一出生便丧了母亲,小小年纪被父君送到别国做质子,前途未卜,生死堪忧,可怜稚子尚不知自己的处境。
“唉。”阿姆叹气,半是无奈,半是恨苍天无眼,王后千辛万苦保下的孩子转眼便被秦王送了出去。
“阿姆,你不快活吗?”赢祁问她,得到的只是一片沉默。是不是自己让阿姆失望了?
王宫门大开,两侧的宦人掐着尖利的嗓音传唱道:“秦公子到。”
赢祁一抬头率先看到高坐上首的燕王,与父君不甚相同,父君是冷厉寡言,周身冰冷难以靠近,这个燕王体型圆润倒仿佛十分平易近人,这样想着思想上的负担少了许多,燕王一身玄色冕服,目光平视,一动也不动,赢祁按着阿姆先前所授的礼仪朝燕王深揖一躬“赢祁见过燕王,大殿阒然无声,燕王久无声息,赢祁心中彷徨,仿佛有一面羊皮鼓在嗓子眼里咚咚咚地敲。
燕国的王姓为燕,这一任的燕王有六个儿子五个公主,大公子为太子。
其实燕国本当有七个王子。
据闻燕宫中有一段辛秘往事,当时可谓是举国震惊。
燕王最宠爱的姜姬原先是卫国夫人,美名在外,燕王苦求不得一怒之下发兵卫国将姜姬从卫伯手中抢了过来,卫国也举国覆灭。
此后不必说,燕王自是千娇百宠,当晚就纳了姜姬为夫人,没过一个月姜姬便被诊出了身孕,燕王好吃好喝地伺候着,只是到了生产的时候,不对了。
孩子不满九个月便呱呱坠地,瞧着样子又不像是未足月生的,不免引起燕王的怀疑,既然有了怀疑那就不能再上宗谱,王室血脉的纯粹至关重要。
不过孩子是孩子,母亲是母亲,燕王虽对孩子不闻不问,对于姜姬还是有求必应的。
这个年岁女人要想自保便要依附男人,姜姬是个聪明的女人,自然懂得轻重,也不问那孩子的死活。
“秦人还是如此不知礼。”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声音,又有人在后面说道:“既见我王为何不行大礼?”
赢祁只有四岁,从未见过如此阵仗,似乎被逼入了什么死角,压抑得喘不过气来。他虽年幼却知礼义廉耻,一时间羞愤难当,秦人无礼,这样以偏概全的词就砸在了他身上。
“秉燕王,秦燕同属诸侯,要我秦国的公子向你燕国行三跪九叩的大礼,莫非燕王想越俎代庖,效仿楚王问鼎中原?”
说话的是秦国一位士的儿子,此次入燕,倒也陪行了许多士大夫之子,其中亦有怨天尤人自怜自艾的,但大多对秦国忠心耿耿。
“你是何人。”
“我乃闻昱,秦郎中令闻舟之子。”闻昱向燕王鞠了一躬,然后脸色平静地退回到赢祁身后,赢祁还有些茫然无措。
“怎么秦公子不会说话么?要你一个小小的郎中令之子来回答?”燕国的人咄咄相逼,饶是这帮受过良好教育的贵公子也难以想象燕国竟然如此相逼。
“孤……孤会说话。”气急之下,赢祁全然忘了阿姆交的礼数,张口便反驳道,燕臣中爆出一阵嬉笑声:“秦公子不过一小儿”“秦国危矣。”
大殿哄闹成一团,赢祁只干着急却想不出任何对策,求救般地望向闻昱,只得到一个沉默的脑袋。此时燕王才发话:“秦王的公子寡人略有耳闻,从前只知道有忌和恪二位公子,我的臣子还以为秦王是李代桃僵弄个假公子来滥竽充数,如此倒是寡人想错了。”
燕王是不相信秦王会将唯一的嫡长子送往燕国为质,但绝不会认为秦王敢做什么手段,这番说法只不过为了搪塞赢祁。
赢祁虽年幼却从小长于深宫,多少也知道一点,孩子的心又极其敏感,他从来天之骄子,一朝入燕被人如此奚落耍弄,心中愤懑,却被闻昱按着不敢发作。
小孩子心性,老辣的大人们一眼便看透他心中所想,交头接耳,仿佛在嘲笑这个秦国的公子,胆色耐力不如一个郎中令的儿子,然而他们却忘记了,赢祁还只有四岁。
“历来质子都居于质子馆,不过,寡人与秦王情深义厚,两国互为盟约,便特准予秦公子祁居于燕王宫中,公子意下如何?”司马昭之心,闻昱一听便知燕王有心架空赢祁,分明是想将他们这些随侍与赢祁分割,让他毫无援手。可这大殿之上又岂容他一个无官无秩的小小郎中令之子置喙?
赢祁懵懂,不知对应,稚子何辜?
“既然公子不反对,便如此,诸卿以为如何?”群臣自是附和。
“请秦公子移居燕宫。”宦人唱道,两侧随从前来引路,赢祁好奇地问阿姆:“阿姆,为何闻昱他们不与我等一起?”
阿姆目光无奈:“燕王贵重,燕宫森严,怎容得外臣横行?他们都需下驻质子馆。”
“那我何时能见到闻昱他们?”赢祁天真地问道。
阿姆颤巍巍地停住了脚步,赢祁也随之停了下来,之间阿姆望着宫门的方向,缓缓说道:“只怕,很久。”
☆、ch2
腊月二十八,眼瞅着新历将至,偏偏下了一场好大的雪,是以这一年的燕宫格外寒冷,好在有阿姆上下打点,方不至于被燕人苛待。
“祁,快来试试阿姆新做的衫。”阿姆朝嬴祁挥挥手,脸上展露出和蔼的笑容,看向嬴祁的眼眸里似乎星光涌动,慈祥万分。嬴祁将手中拿着的书简搁在小几上,阿姆眼尖,问道:“是什么书,叫我们的祁公子看的这样痴迷?”嬴祁故意沉着嗓子却还是丢不掉他孩童的稚嫩的声音:“孤看的是《王道》。”
伺候嬴祁的两个小宫女听了这话,都垂了脑袋,偷偷憋笑。阿姆眼睛一扬:“公子理当如此,来,试试。”嬴祁伸了膀子,阿姆替他将袖子套上去,看了看道:“做的大了些,等你长大些便可以穿了。”
嬴祁昂着脸,阿姆半跪在他面前却还是隐隐高他一些,他便有些懊丧,比了比阿姆,又比了比自己。阿姆笑了:“公子很快就会长大了。”
很久是多久,一天,一个时辰?许多事,心有余而力不足,我们以为束缚自己的是年纪,可很多时候都并不是。
燕宫的宅子又高又深,身上着的是秦人的衣衫,而身体被禁锢在燕地,嬴祁不由得有些挂念秦国的月亮,朦朦胧胧仿佛遥远的一泓泉水。
“阿姆,父王何时接我们回国?”嬴祁总是会问,趴在窗子边,矮小的身影刚刚能够将脑袋探出去,因此总在夕阳斜晖时凝视住这一抹宁静,眼神热切而期待。
而阿姆,坐在榻上,永远在为他赶制春夏秋冬的衣衫。偶尔搔一搔头,看着他,眼里略带愁绪。
这话不到一天就传到了燕王的耳朵里,群臣笑得直不起腰来,王內监更是附和,谄媚地将嬴祁描绘为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痴心妄想的傻子。
“古往今来,还没有一个质子能成功回国登上王位的,就算他父王同意,他两个弱冠的兄长怕是也不同意吧?啊?哈哈。”谏议大夫封凭毫不留情指出当前形势,众人皆附议。
燕王道:“秦公子,是嫡子,既然来了我燕国,我们必然不能苛待了他。我燕国志存高远,与一个小小的质子过不去,不是大国所为。”
“唯。”群臣附议。
新历这一日,燕王在长淮宫宴请群臣,嬴祁自然被安排在角落里,无人注意,他也落得欢喜,寻个由头,回了居所,远远便望见殿前站了一堆人,定睛一看,原来是闻昱他们。
闻昱迎上来,对着嬴祁便鞠了一躬:“公子。”
“闻昱,你们怎么来了?”阿姆神色惊讶,闻昱道:“既是新历,理当向公子问安,此乃秦国习俗,我等不敢变废。”
阿姆刚想问燕王,闻昱便道:“阿姆不必担忧,燕王这点度量总该有的。”
嬴祁性格内向,与闻昱他们又好久不见,便有些羞涩腼腆,站在阿姆身旁一言不发,大眼睛瞪着闻昱。
闻昱已是少年了,新奇得很,他素来性子极好,便蹲下来十分和蔼地冲嬴祁笑:“公子又长大不少呢。”嬴祁听了心里欢喜,望着闻昱的目光又大胆了几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