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昱,你恨我是应该的,可是我看不得你作践你自己。”
闻昱笑道:“严大人说的是哪里话,闻昱愚钝实在不解。”他故作糊涂,严赟火气便越盛,可是叫他如何说出那些话,八年前,到底是他的错,若是他没有将他带回来,若是他那时没有只想着大哥,没有让他一个人留在那里,或许一切便不会发生。唯今只有无限的悔意罢了。
“闻昱,我真希望你永远是八年前的那个闻昱。”
“呵,我对大秦的忠心自然是不会变的。别的可就不好说了,怕是要让您失望了。”所有欠我之人,必将百倍奉还。闻昱略一点头,以示回应。
严赟黯了眼眸,时光那样长,或许能洗去一个人身体的伤痛,却无论如何难以抹平不堪的记忆。
“兄长你不必试探,寡人习武八年早已非是当初那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质子了。”苏信试着用内力,却发现怎样也挣脱不开赢祁的桎梏。
原来八年可以改变一个人这样多。
“赢祁,你能保护你自己了,我很高兴。”赢祁看见苏信笑了,然而眼睛却是雾蒙蒙一片,心下狐疑,脱口问:“兄长你的眼睛?”
苏信垂了眼睛,道:“无事,只是有些看不大清而已。”
难道是……那时候?当年他便觉得有些不对劲,没想到苏信瞒了他这样久,怜惜、愤怒、自惭,数种心情糅合到一起,在面对苏信的时候又变成了极温柔的语气:“兄长,不值得。”
值不值得,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吧。
“我的眼睛不是为你,而是为了秦国的百姓,我只是有些看不大清,可是秦国的百姓没了大王失去的可就不止眼睛了。”
他说的仿佛事不关己,其实仔细想想,自从他认识苏信的那一日开始,苏信便一直将自身的安危置身事外,好像可以为了自己认为对的事情而献出一切。
“我真希望是自己的眼睛……”赢祁的胸膛是那样暖,从前他是赢祁的依靠,而现在,赢祁已经可以轻易地拥住他了。
“兄长,留在秦国吧,寡人需要你,你的才华应当用来济世救国,而不应当被埋没。”
“赢祁,你知道我不可能……”他从那雾蒙蒙的视线里依稀辨出赢祁逐渐冷漠的眼眸,果然啊,秦王喜怒无常,连拒绝都不可以。
“兄长,或许寡人只是想要一个留住你的理由。”
秦王离宫,该知道的人都知道,不该知道的人永不会知道。
“一别之后再无相见之期,燕国也成了过往的梦了吧。”容和端着铜盆伺候王后梳洗,燕姬一早便得知了秦王夜宴燕使,按着日子来算,严续完成了送亲的使命,也应当返燕了。
燕姬看着铜镜里的自己,略感惆怅:“父王的期望怕是要落空了。”
容和一向善解人意,自从前在哥哥处,她便十分喜欢容和,所以哥哥才特意送了容和来陪她,想到这儿,倒有些许安慰:“也不知道哥哥怎么样了。”
门口有人通传道:“娘娘,大王派人来通传说是今日不来了。”
燕姬也不疑有他,“哦”了一声,容和得了眼神从匣子里拿出一些钱币塞到那宫女手中:“姐姐留着买些玩意。”
宫里的规矩素来如此,小宫女颇为受用,一脸满足地走了。
“自大王继位以来,这长安宫便闲置好久了。”可是宫里仍是一尘不染,这时节梅花还没开,但梅树苏信还是认得的,不免疑惑道:“这梅树……”
六安告诉他:“大王很是中意梅花,因此年年都教人从骊山行宫移栽许多梅花来,一年复一年便成了这样一片梅林了,到了腊月里那才好看,大王最喜欢在年时来此处,说是思念故人。”
他听罢,亦只有感慨万千,这是何苦呢。
“这里倒是清静。”他不由感叹一声。
六安笑道:“那是自然,大王吩咐了,闲杂人等禁止入长安宫,本来这里就够偏了,没事来这儿干什么,况且大王来的次数也不多,就一年一次。”然后好像是感觉说错了什么,六安赶紧闭了嘴并且心虚地朝他望了好几眼,大约是将他当作赢祁的一时兴起了吧。
这年头的王侯权贵们很是盛行蓄养男宠,甚至到了以此为荣的境地。苏信自然是看不起这样的情况的,阴是阴,阳是阳,阴阳怎可颠倒。可是赢祁又是不一样的,在他心里,他只是个孩子,他会做错事,会不知不觉地伤害到周围的人,所以他无法做出伤害赢祁的事,甚至是不能对他视而不见。
“大王啊,总像个孩子一样。”
六安倒从未听人这样说过大王:“大王哪里像孩子,大王可是秦国最为英武的王!”心里自然有一份对赢祁的憧憬,好像个守护偶像的斗士,一下子炸了毛。
”我认识他的时候他还很小,所以我算是看着他长大的吧,也只能对你说说了。”自失明后,整个人倒是平和了不少,锋芒也不似从前那般盛,或许人总是在长大吧,无论身处于怎样的年纪。
作者有话要说: 卡文啦
☆、第 24 章
“在看什么。”苏信回头,不期然蹭到一双冰凉的手,脖颈间传来的毛茸茸的触感,肩上不知何时多了一件披风,白狐毛腋下的毛所作的狐裘,柔软,所有温柔后其实都藏着血淋淋的过往。
苏信一只手探出窗外,风吹得窗框子发出仿佛骨头断裂似的声音,他的睫毛轻轻眨了眨,手心逐渐湿润,好似在自言自语,赢祁听到他说:“下雪了。”
赢祁便也学着他的模样将手伸到窗外,一粒极小的雪花落在手上,旋即消弭不见,原来已到了下雪的时节,严续他们走了有月余了。
“桃姬还好吗?”燕宫上下只有他这样称呼燕姬,过了这么些年也已成了习惯了:“我的妹妹,很漂亮吧。从小便是燕王的掌上明珠,性格不太像个公主,你担待些。”
赢祁受够了,越是看不得他言笑晏晏,偏偏他还要做出这样的兄友妹恭的场面:“难道兄长心中真的不明白寡人娶燕姬所为何吗?”
苏信的眼睛出神地注视着窗外,眼前虽是模糊的,但看了这么久倒也习惯了:“大王您难道不明白苏信心中所想吗?”
“梅花开的时候,寡人再来探望你。”
赢祁撂下一句话便气冲冲地走了,今日又是冬至,祖上留下的规矩冬至阖宫要吃个团圆饭,他与谁去吃这团圆饭呢?父母俱亡,真真孤家寡人一个,明明想着与苏信和和睦睦地,没想到到底还是叫他给气出来了。
“去王后宫里。”
芙蓉帐暖,这女儿闺阁自然比不得别处,一路而来的风霜叫这暖意一洗而空,王后递了毛巾给他净面,赢祁不由失笑:“寡人不用。”
王后却不肯依,解释道:“今日天寒,大王润一润面,暖和些。”苏信你看吧,这个世界上多的是想讨好寡人的人。
那娇娇软软的女儿手指触碰到他的脸,略带起一阵不适,全然不似苏信给他的感觉,只觉得粘腻无比,胡乱等了一会便不做痕迹地推开王后的手。
燕姬的笑容仿佛裂了一道缝,但只是短短的一瞬,很快便被他掩饰过去,笑得愈发灿烂:“大王,饮杯酒暖暖身子吧。”
这样的天气里饮些酒也是好的,赢祁不由有他,就着燕姬的端来的酒爵仰脖一饮而尽。啧了一声:“好烈!”一杯下去竟有些晕眩,燕姬又递来了第二杯,笑容不减:“大王。”
赢祁心中有事,丝毫也未见不对劲,腹中的灼热感愈发强烈,而燕姬亦不知什么时候换上了一身男装,倒显得十分英气。
“大王,再喝一杯否?”处子的身体就这他手臂,仿佛故意地紧紧靠着他,隔着衣料传来的梅花香叫人欲罢不能。
“滚开!”却被赢祁粗暴地甩开,倒在地上的美人低声抽泣,幽幽然抬头见,一双勾魂夺魄的桃花眼深深扎进赢祁的眼睛里。
“你现在可怜了,你怎么从来都不知道可怜寡人!”赢祁红了眼,仿佛眼前全部都是苏信冷冷拒绝他的画面。
燕姬见他歇斯底里地喊着,心里明白他说的定然不会是自己,心中凄凉,然而箭在弦上,不得不发,若是不这么做,燕国就完了,她闭着眼,道:“大王,苏信错了。”一滴泪从她的脸颊滑过,天旋地转之间她第二次被赢祁抱了起来。
眼前是苏信的脸,那双蒙着茫茫海雾的桃花眼第一次如此全神贯注地注视着他,好像他是苏信的全世界一样。
好像做了一场旖旎的梦,天亮之后,梅花香散尽,一睁眼,身边没有人,赢祁下顿感松了口气,眼神一移,燕姬正坐在铜镜前梳妆,她穿着白色中衣,眼神平静。
赢祁猛得从床上坐起来,果然周围一片狼藉,掀开被子,入眼便是一抹刺眼的红,赢祁狠狠地盖上了被子,沉声唤道:“来人,更衣。”
更了衣,赢祁便头也不回地迈出王后宫中,燕姬仿佛一下子失去了所有的支柱,埋在梳妆台上哭了起来:“出去,你们都给本宫出去!”偌大的宫殿里,唯余她一人,一辈子那么长,却感觉好像已经走到了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