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戬是个情薄的人——如果那个人并非他的亲人朋友,他便是能用即用,一旦利用就耗尽其价值,而若不能用,则将他彻底舍弃。无论如何,对一个陌生人萌生爱情这种事,杨戬自己不会去做,自然也不能理解。既然如此,不如还是让妹妹自己决定去路。
他扶起杨婵,叹息着拭去她眼角的泪,低声道:“二哥从来都没有责怪过你……”
杨婵扑进杨戬怀里,小心避着他的伤处,依偎着他,哭道:“婵儿一直都知道,只有二哥对婵儿是最好的。婵儿被关在华山水牢时虽然恨过二哥怨过二哥,甚至……那是婵儿太傻了!婵儿以为女人只要追寻自己的幸福就够了,却没想到这幸福来之不易,却去得这么快……”
她的确是不想把刘彦昌的事说给杨戬听的,可她向来便是这般直率的性子,一哭起来便什么都忘了。杨戬抱着她,轻轻拍着她的后背安抚她,却不知该说什么才好。以前玉鼎总说他嘴笨,并不是没有道理的。杨戬这个人面对自己看不顺眼的人虽然有些牙尖嘴利,但总结起来也就是威逼利诱而已;而如果他面前的是他的三妹他的外甥,他就更是笨得可以了。
他向来只会做而不会说。杨婵想和刘彦昌在一起,他就改了天条给玉帝看。杨婵想让刘彦昌长生不老,他就用五浊珠换李靖的血。现在只要杨婵说一句刘彦昌的不是,杨戬就能把刘彦昌扔进畜生道去,轮回万世不得为人。
然而杨婵没有。她只是哭,恍惚间又回到了三千多年前的逃亡路上,每当她害怕的时候,孤独的时候,哥哥的怀抱总是为她敞开,等她来诉说委屈和惊惧。
她的二哥总是这般强大,二哥是她的天,是她的神,是她生命的支柱。如果没有了二哥,她简直难以想象自己会变成什么样子,又该如何活下去。
杨婵哭累了,杨戬便让逆天鹰扶她上床歇着。逆天鹰万分不情愿,却是无法,只好照做。杨婵在床上躺了片刻,却没有睡去,情绪也冷静了许多。她直勾勾地看着雪白的床帐,忽而道:“二哥,别人都说你喜欢嫦娥姐姐,是真的吗?”
她没有入睡,杨戬却已累极,坐在桌边以手支额,险些昏睡过去。无论他有多么不愿承认,这副身体的确已经成了他最大的累赘,共工用险恶至极的禁术把他的元神锁在身体里,恐怕就是要他永远为这好不了伤的躯壳所折磨。如今元神重创,没有百年怕是不会有什么起色;身上的伤口,更是没有康复的希望。如此算来,就算不死,他也要变成别人的包袱了。
“二哥,你要是真的喜欢她,我可以帮你问问,就像以前一样,”杨婵说着,忽然笑起来,“以前嫦娥姐姐一听我说起你,脸就红了,还闹别扭不敢见我。我觉得嫦娥姐姐也喜欢你,你们两个很般配。”
“你胡说什么。”杨戬闷闷地咳了一声,喉间一阵腥甜涌来。他仰头灌了一杯凉水,和着血咽了下去:“嫦娥仙子坚贞忠诚,只对后羿有情。你万不要再自作主张了。”
杨婵魂不守舍,压根没发现杨戬的声音已经明显低弱了不少,只一味说:“二哥,你说,爹会不会也想过要抛弃娘?”
“——你住口!”
父母是杨戬的底线。三千年来,但凡触了这根底线的人,大多没有什么好下场。
哪怕对方是杨婵。
杨婵被他一声怒喝吓得不轻,转头便看见杨戬面色煞白地站在桌边,一手支撑在桌面上微微发着抖。他的确很少对她发怒,非要算起来,竟也就是七十多年前她私嫁凡人时,杨戬气怒攻心将她压在华山之下而已。她从小被杨戬宠惯了,受不得半点委屈,如今见杨戬这般愠怒地看着自己,眸色深沉神情凝重,又想到丈夫竟就这么背叛了自己去找了别的女人,一时间泪水夺眶而出。
杨戬向来对她的眼泪最没办法,如今见她又落下泪来,就是再生气,一颗心也软下来了。他脚下一阵虚软,差点跌下地去,被逆天鹰堪堪一扶,终是站稳了身子。他独自缓缓行到门边,似是想出去;又听外面传来敖红的声音,生生顿住了脚步,终是半倚在门上,提袖低声咳了起来。
这一次咳得尤其厉害,脑海中嗡嗡作响,胸腔里像被抓空了一般地痛。手上滚烫的液体将他的意识稍稍唤回,他睁开眼看了看,却是一片纯粹的黑暗,周围亦是死寂,连一点声音都听不见。
此般情状并未持续太久。慢慢的,仿佛是被一只手从极端邈远的地方挣扎着拉回现实,他终于又能听见一些声音,也感觉到一些光线。隐约又是杨婵在哭,他想劝她不要再哭,想再度为她擦干眼泪,却终是再度陷入昏迷之中。
他身体不好了——不只是不好了,实在是快到极限了。这一点,杨婵心里很明白,可是她却还是这般依赖他,简直像一场痊愈不了的病。她也不愿痊愈,她就是要依赖着他,无论他是不是还像以前一样,翻手云覆手雨,刀笔勾戮颠倒乾坤。
杨戬又病了几天,低烧不退,昏睡不醒。他本来就脾气差,火气大,心事又重,小事也能被他想成大事,如今被杨婵这一气,便是气得连连吐血,原本的伤病之躯如今又一病不起。杨婵便吩咐厨房炖了些补料给他喝,而沉香这几日亦是忙得焦头烂额,却仍然是一有空就腾出时间来陪他。
说是陪伴,不如说是杨戬在陪他罢。大多时候,杨戬皆是处于昏睡之中,沉香来来去去,他很少有感觉。
这便终于到了沉香成亲的前一晚。
……
天庭。
自从凌霄宝殿被共工摧毁,三十三重天又被捅了个洞,天庭便没有片刻安宁过。原本王母还想看看杨戬什么时候能被救出来,谁知道才看到沉香与敖春下海杀了几个虾兵蟹将,镜子便自行爆裂了。问问太上老君,他只说自己一时不慎,没控制好力道——这分明是睁着眼说瞎话。可碍于太上老君的身份,王母不能胡乱说什么,稍微刺了他两句也就罢了。
王母想知道杨戬何时能被放出来,这自然不是没有目的的。玉帝没那么好对付,所以她不仅要杨戬护驾有功,还要他寻五彩石来补天,这样一来,便更是功不可没,谁也无法反对他重入天庭掌管司法。然而现在呢,却什么也看不见了。她本还想派人去海上盯着,杨戬一出现就把他带到凌霄殿来,伤痕累累的最好,还能博人同情。却忘了天地之间九万里,终归是有着无法逾越的时空间隔。就算天兵天将真的到了天涯海角,那恐怕也是凡间一两个月之后的事了。
等到尘埃落定,玉帝才开始合计起怎么补天的问题。神仙大臣们只知道女娲曾用五彩石补过天,然而女娲已消失甚久,谁也想不出办法来。王母状似急切,其实却万分得意,对玉帝道:“不如这样吧,陛下,杨戬这次护驾有功,你就给他个机会,让他炼石补天。要是他做到了,就让他重回天庭,怎么样?陛下你看,他一回来,这朝上不久又有可用之人了吗?”
她这话说的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能让满朝文武听个清楚。然而他们心里虽然不满,却又没办法反驳,只好低着头任由王母数落讽刺。
玉帝见状,仿佛也对下面的神仙们愈加不满,拍着桌案连声道:“你们倒是想个办法!想个办法呀!平时互相告状的时候,不都伶牙俐齿的吗?”然而臣下们却只是把头埋得更低而已。他越看越觉得失望好笑,自顾自气闷了一阵,才缓缓道:“好,就这样吧——”
王母立刻问:“陛下是要召杨戬上天?”
“杨戬?朕何时说要用杨戬了?!他这样的人,朕的天庭可消受不起!”提及杨戬,玉帝马上变了脸色,“传朕口谕,即日起,派刘沉香炼石补天!听闻五彩石在三界之中只余下一块,便是在昆仑雪峰之上。只要刘沉香能完成朕给的任务,朕马上就给他做官!君无戏言!”
“陛下圣明——”仙官们只管拉长了声调奉承拍马,却无人去想,为何玉帝要把如此大事交给沉香一个孩子去做。这不是单纯可以当做考验的东西,更不是游戏,一旦失败,后果恐不是沉香可以承受得起的。然而偌大的朝堂之上,却唯有王母对此起了疑心。
……
入夜之后,终于下了今年夏天的第一场雷雨。沉香房里红烛彻夜不息,伴随着轰隆的雷声,杨婵面有喜色,正为他细心试穿明日的喜服。等一切都准备停当了,杨婵嘱咐他早些睡,这便要动手帮他脱。沉香却按住了她的手,忽而笑说:“不知道小玉现在怎么样了。”
杨婵笑道:“你看你。你们俩成亲前是不能见面的,你忘了?现在该也是开心得睡不着觉吧?”
沉香一边搭着话应着,一边把杨婵送回房去。两人说着笑着,直走到了房门口,杨婵才惊道:“你怎么还穿着喜服?快回去脱了,明天可还要用。”
沉香点头称是,便与杨婵作别。然而他却并没有回自己房里去,而是转了个弯,在最里面的房间门口停下脚步,轻轻敲了敲门。
开门的依然是逆天鹰。
这个房间处得阴,白天就算有阳光,也只是个把时辰的事;到了晚上,湿气便尤其重。今夜又是瓢泼大雨,杨戬果然气血行走不畅,全身酸痛不已,睡得极不安稳。沉香在他床边坐下,双手探进他的被褥,却是连些微暖气都感觉不到。他温热的手掌覆上舅舅冰凉的右手肘,大约是他以前天天拿笔书写的缘故,以前每逢阴雨天气,总看到他的左手下意识地揉按着右边臂膀,该是真的酸疼得厉害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