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子里沉寂了片刻,唯有杨婵轻轻的抽泣声还断续传出。半晌,敖红叹了口气,道:“三妹妹,你受委屈了。像这样的男人,就该与他清帐,把该算的都算算清楚。你为了他,被杨戬压在山下二十年,他却做出这样的苟且之事来……若杨戬不是被封印在北邙山,我看你大可以到杨戬面前告他一状,看他怎么狡辩。”
杨婵抽泣着道:“……不,不能告诉二哥……”
杨戬在外听了,便知是刘彦昌在外有了别的女人,不要杨婵了。他自然恼怒,恨不得将刘彦昌剥皮拆骨,却蓦然听嫦娥又说:“杨戬如今出不了北邙,何必作此无端假设?不如想想别的办法。”
敖红叹道:“你说得是,是我唐突了。”
“无妨的,不是姐姐的错,”杨婵的声音听来稍微精神了些,想必已然擦干了眼泪,振作起精神了罢,“家里的丑事,还是……二位姐姐,杨婵虽不是不信你们,却也希望二位姐姐万不要说给外人听。”
——自家的丑事,不要说给外人听。
杨戬的脚步蓦然踉跄了一下,竟有些站不稳了。他扶着那立柱的手不明所以地有些发僵发麻,脑海里除了这诛心的话语以外,只余下一片可怖的空白。
他觉得奇怪。他的妹妹,几天前分明还对他那样好,为何转眼间又变了卦?冲她那句“二哥”,怎么几句话之间,他又变成外人了?难道说妹妹成了家以后,便真的会把自家人全都忘了,连带亲哥哥也不认账?可是她怎么又能把敖红和嫦娥归入到家人的行列中去?原来她对他好,只不过是把他看成熟人而已?
他左思右想,也想不明白。等回过神来时,他已不知身在何方。
天,就快亮了。杨戬抬头看了看天色,对着夜空迟疑片刻,忽而轻叹了一声:“出来罢。”
身后一阵窸窣的细小声响,紧接着便是一个少年人独特的傲慢而清亮的声线:“杨戬!你大半夜的不在房里呆着,到处乱跑什么?!又在想什么阴谋诡计害沉香吗?!”
敖春。杨戬连转身的动作都省去了,只背对着他,冷笑道:“那你又为何在此处?”
敖春道:“我自然是看见了你,怕你这作恶多端的小人又起什么心思,这才跟着你的。”
杨戬不欲与他多话,敖春身上没有他想要的好处,与他多说实在无益。这便要走。敖春果然不让他走,扬声喊住他:“杨戬!你说,你到底为什么要勾引沉香?!他可是你的外甥!你明知道你们之间仇深似海,他为人又单纯,你已经害了他、害了他母亲那么久,为什么至今还不肯放过他?!”见杨戬既不前行也不回应,他几步走到杨戬面前,怒目而视:“当年在那个小客栈,我知道你诱惑他是因为你不敢跟我们上天面圣,所以才让沉香对你做出那种事来,自责愧疚,结果竟让你逃了。可是都到了今天这个时候了,你都已经被困在北邙山这么久了,又为何还要用这张脸来迷惑他、利用他?!”
他十分激动,言语间胸膛起伏不定,身上更是龙气奔腾。杨戬身体太弱,几乎无法调动护体法力,被他的龙气一冲,胸腔窒闷,气血紊乱不堪,险些昏厥过去。他强打精神,不着痕迹地侧身向旁行了几步,冷哼道:“我利用他?不过是他刚好看上了我这张脸,若非如此,我怎能利用得了孝感动天的救母英雄?!”言外之意,一切竟还是沉香自讨苦吃,怪不得他。
敖春听了他这番话,又见他步履悠闲,哪里像是重伤未愈的人,怕又是装成伤病垂危的模样来骗取沉香同情的。他气得脸色涨红,大怒道:“你未免太没人性!沉香要成亲了,你还留在这里做什么?不但利用沉香,还要伤害小玉!有像你这样的舅舅,沉香简直倒了八辈子霉!”
如此怒言丢了出去,却仿佛打了水漂一般得不到任何回应。杨戬兀自站在那里,侧脸冷冰冰的,白衣素净,脊背如寒枪一般直,看那样子,压根就对他的话无动于衷。敖春恨得咬牙切齿,右手一翻,幻出九齿钉耙来,大喝道:“我今天就帮沉香除了你这个妖孽,看你还怎么为所欲为!”说罢便挥起钉耙向杨戬攻去。只听“叮”一声,原是钉耙扎在了石砖铺就的地面上,而眼前一抹白影堪堪闪过,已出了三丈之外。敖春更是恼羞成怒,立耙骂道:“杨戬,你有本事就与我一战!”
杨戬远远地扫他一眼,一言不发,唇角却牵起了若有似无的笑意。敖春被他嘲弄得极没面子,竟就丢了钉耙,摇身变回原形张口一吼,喷吐龙气,龙爪张舞:“杨戬!今天不是你死,就是我亡!”便张着嘴向下俯冲而来,意图仗着自己身形庞大咬死杨戬。杨戬脸色又苍白了些许,却是不急不躁,果然抬头便看见这条小水龙上方还有一颗庞大的脑袋。
是的,那只是一颗脑袋而已。敖春甚至看不见它的身体在哪里,或许它根本就如同山脉一般有千里长的身体;他只知道他们现在的形势,就如同一只饥饿的鹰隼,正虎视眈眈地盯着脚边无谓挣扎着的小蛇,只等着他心情好了,便把小蛇以自己喜欢的方式一口吞掉。
逆天鹰是何等修为,他甚至比三首蛟活得更长,修炼得更多。而这只金色羽毛银蓝眼瞳的鹰,现在也学着他化为了原形,就在敖春头顶看着他攻击他的主人。
到了如今这一步,也不必再耗下去了——他实在是累极了。杨戬看一眼逆天鹰,道:“此事交由你处理。”听见逆天鹰愉快地轻啼一声,他又想起了什么,低声补充道:“不许吃!”
逆天鹰烦闷许久了,如今终于多了条小龙给他玩玩,他便毫不客气地玩了一通;又想到杨戬如今虽不能算是寄人篱下,但也得看人脸色行事,便给小龙留了点面子,没玩得太过火。等他收拾完了一切,变回人形时已是黎明了。他在附近转了一圈,本以为杨戬眼睛看不清,应该会在不远处等他,却不想他已然回房去了。逆天鹰便把自己从玉泉山拿来的东西交给杨戬,杨戬将那斧子看了一遍,许久才长叹道:“这里面的仇恨,三千年了,竟未曾淡去。”
那是杨戬斧劈桃山时所用的石斧。三千年来,它一直被埋在玉泉山;三千年后,它又被挖掘出来,竟然一如昨日寒光濯濯,锋刃凌厉。而它所包裹的杨戬的仇恨,历经三千年的黑暗,至今为止,竟然一如昨日,浓烈非常。
这也是杨戬要为沉香寻开天神斧,而不是给他这把石斧的原因。这里面的仇恨,决不可被人驾驭,否则……
“你要它做什么?”逆天鹰问,“对了,我在玉泉山看到一条黑狗,大概是你养过的那条。”
杨戬心中一动,情绪却未曾写在脸上,只应道:“那也没什么奇怪的。”他用手帕将石斧上上下下擦拭了好几遍,将它置于朝阳下眯着眼看了一阵,才问:“……它怎么样?”
逆天鹰瞪他:“我怎么知道?他就在埋斧头的地方趴着,怎么踢都踢不走。我抓了只兔子给他吃,他才稍微挪开一点。否则我恐怕就得把它和石斧一起拿回来了!”
杨戬点了点头,仍是没什么表情。他的手缓缓抚过石斧,那石斧为银芒所笼罩,很快变了形状。法力过后,桌上竟多了一柄三尖两刃刀。
“你又要去哪里?去干什么?!”逆天鹰一看见杨戬拿武器就有不好的预感。上一次是送上共工的门去,这一次又想怎么样?他还嫌自己被伤得不够么?!
“无甚大事,”杨戬说着,把三尖两刃刀变为墨扇,收进袖中,“外甥要成亲了,做舅舅的总不能两手空空。只是如今是赶不及了,只有等他成过亲之后再送。”
逆天鹰哼道:“真不知道你对他们这么好,到底图的是什么!”
话音刚落,便听见一阵敲门声,原来是杨婵来了。杨戬一夜未眠,又动用过法力,早就疲累不堪。趁逆天鹰去开门时,他灌了两杯茶水清醒头脑,坐在桌边等着杨婵进来。
杨婵踏门而入,见杨戬虽然早就起来了,却脸色苍白,实在没什么精神,心下更加歉疚。杨戬见她坐在自己对面却不说话,想到昨夜的事,原本想替她找刘彦昌算账的念头也暂时打消了。既然她不愿他插手,那么他不插手便是;既然她把他当成外人,那么他也就做一次“外人”罢。
“……二哥,”沉默许久,杨婵犹豫许久,总算开口道,“婵儿……都是婵儿的错。婵儿不该私嫁凡人,不该为了彦昌而对二哥做出那样的事来……婵儿知道错了,二哥……”她说着,便跪了下去,“我们今后还像以前一样做兄妹,可好?”
作者有话要说:其实这件事是这样的——
杨戬(面瘫状):此时交由你处理。
逆天鹰(扇翅膀):嗷!吃了吃了吃了这条龙哇唬!
杨戬(突然想起来·依旧面瘫状):不许吃!
逆天鹰(愣住):纳尼……(炸毛)我勒个去我要吃啊啊啊!!!(羽毛乱飞ing……)
☆、第三十回·千千结,托重任王母起疑
刘彦昌背叛了杨婵,故而她会突然说出这样的话来,杨戬并不奇怪;可是他不明白的事还要多得多。比如说他并不懂得什么叫□情,不明白妹妹当年为何这么奋不顾身地与刘彦昌成亲,却换来这么一个结果,她心里却没有怨恨,只有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