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戬的眼神微微一动，终于离开地面，很快地往师父那张怒气冲冲的脸上扫了一下，又飞速下降，定格在自己反复抓捏着袖口的手指上。
他不说话，玉鼎真人也就在那儿生闷气不理他。杨戬向来最怕师父生气，干熬了一阵，终于忍不住了，抬手扯他衣角。玉鼎真人重重地“哼”了一声，背过身去一副气鼓鼓的样子。不过其实玉鼎也在担心，杨戬这徒弟固执起来可不是开玩笑的，虽然次次都能用这一招拿住他，但这回……也不知道行不行。一边担心一边偷偷往后面瞟，杨戬，徒弟，你怎么还不来求贫道？！
两人又僵持了片刻，玉鼎真人终是熬不过他，气急败坏道：“为师都要奉师命闭关了，好不容易来看你这一趟，你竟然就这么招待为师！为师这就走了，再也不来了！”说完立刻迈步。果然，他这一步还没落地，就听杨戬道：“徒儿用了五浊珠。”
玉鼎道：“五浊珠，你早说嘛。”拿起茶杯喝了一口，立刻全部喷了出来，“五浊珠？！你给谁吃了？！”
杨戬道：“李靖。”
“你让他做什么了？！我听说他去帮沉香收鬼了，难道这是你……”
杨戬没说什么，只是点头，等着挨骂。然而这次他却料错了，玉鼎没有骂他，他实在是已经没力气骂了：“你是想让李靖帮你外甥收鬼？”
杨戬道：“不全是。十万恶鬼已收了五十年，却变成了如今的烂摊子。要是杨戬不加一把火，恐怕这件事永远完不了，张百忍的承诺也将不能实现。这对杨戬来说，绝不是件好事。”
玉鼎不停摇着蒲扇，扇柄都快被他捏断了：“你只是要换你杨家一世平安而已！你活着，谁敢来动你们？！何必去求那玉帝！”
“杨戬没有求他。杨戬这辈子只求过他一次，但那样好的能把杨戬踩在脚底下的机会，他没有珍惜。这就怪不得杨戬了，”杨戬的语气很平静，说的仿佛根本就是别人的事情，“这只是一次交易。杨戬替他在北邙山看守金鳞一百年，他保杨戬一家千年。师父，你该知道，杨戬……不能活着。杨戬已成了旧势力的标杆，杨戬不死，新天条不能立。而且……王母娘娘昨天已经来过了。只要杨戬在一天，王权斗争就停不了，三界也必定因此而永无宁日。”
“可是你……你……”玉鼎的表情都快哭了，“你也不想想为师以后怎么办！”抹了抹眼角的泪花，又问，“那你打算怎么收鬼？”
杨戬叹道：“原本李靖此去只是为了一探状况。但……有些人不逼他一逼，他永远都得不到教训。只要李靖能激怒共工，撞斜天柱，想必东方神西方佛，和那九十九重天的女娲娘娘，就不得不各显神通，助沉香捉鬼了罢。”
玉鼎真人现在的表情和梅山兄弟几人听到李靖计划时没什么两样。但他却没有反对，只在怔了片刻之后，幽幽叹了一声：“也只有如此了。”
杨戬点了点头，一句话在心里反复品味了很久，终于说：“五十年后……杨戬一定去昆仑迎接师父出关。”
话音刚落，天地猛然剧烈摇晃起来。玉鼎扒着山壁一动也不敢动，杨戬却支持不住，摔落在地。激烈的震荡中，玉鼎真人眼看着杨戬撞倒了屏风，白袍脏了，他却急迫地抬起那沾染了尘灰的衣袖掩住了唇，蜷在地上一下一下咳了起来。
他的咳声其实很低弱，听在玉鼎耳里，却是分外刺人。他从未想过一个人竟然能咳得如此痛苦如此无力，简直像是把自己仅剩的那一丁点力气全都用在这撕心裂肺的咳嗽上了，却还是咳不出肺里的那一口血来——而且这个人还是他的徒弟，不是外人。
共工真的撞了天柱。玉鼎真人连滚带爬，费尽全力挣扎着向杨戬伸出手去，却始终触不到那近在咫尺的白色衣角。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答辩+谢师宴，楼主泪奔无数次，果然是泪点太低了吗→ →
昨天上编推榜成功，谢谢孩儿们的支持~虽然听说编推榜是随便上的→ →以及明天战1w，有人信吗→ →认真你就输了哟→ →
☆、第十九回·千百转，有几个神仙眷侣
震动维持了许久才慢慢稳定下来，玉鼎真人连起身的时间都没有，奋力爬到杨戬身边，将他抱进怀里喊他的名字。杨戬呛出一口血，气息终于渐渐趋于平稳，只是肺里依然像被砂纸磨着，呼吸声好像拉着风箱，沙哑而沉重，听在耳里都觉得痛苦不已。玉鼎真人手忙脚乱地替杨戬掸去粘在身上的尘土，连拖带抱让他平躺回冷玉床上去。但这张床实在是太冷了，触手冰凉，怎么也暖不起来，杨戬如今这样的身体又怎么受得住？他赶忙把包袱里的棉被取了出来，给他垫在下面。这棉被是纯蚕丝被，但时间也久了，分量很重，看来暖和，其实能起到的作用并不很大。但玉鼎真人一个修道者，身上一分钱都没有，能弄来这样的被子已经很不容易。他一边给昏睡的杨戬处理伤口一边自责，最后连元始天尊也骂了进去。杨戬隐约听见他在耳边念叨不停，有些想笑，勉力睁了睁眼，问：“……师父，师祖他……哪里不对？”
玉鼎真人见他醒了，高兴得眼眶都红了：“他要是肯让我们阐教弟子写书赚钱，你现在也不用过得这么苦了！师父的钱就是你的钱，师父有什么，你也有什么！”
杨戬笑着咳了几声，微微向他抬起手来，仿佛是有话要跟玉鼎说。玉鼎真人会意，俯下丿身去听，只听见杨戬低弱的声音：“哮天犬……可好？”
“好，他很好，哮天犬现在能变人形了，就是还不会说话……”
说了这样短短的两句话，杨戬已经累得连呼吸都顾不上了。他急促而毫无规律地喘息了一阵，轻声说：“水……”
“好好，师父这就去！”他七手八脚把那些没什么作用的外敷内涂的瓶瓶罐罐摆好，转身去倒了水。回来时杨戬闭着眼睛，看不出是不是还醒着。玉鼎真人颤抖着声线唤了几声，又按着他的肩轻轻晃了两下，终是没收到任何回应。
他的眼泪终于还是掉了下来。
杨戬这一昏迷就是好几天。而在这几天里，天涯海角的局势已经发生了巨大的变化。李靖顺利激怒共工，共工在于李靖、哪吒争斗过程中不慎撞击擎天柱。随后便是天地间一次剧烈的震荡，还是杨婵及时赶到，用宝莲灯压制了天柱的震动。等一切平息下来，果然如杨戬所料，天柱虽未倒，却已给满天神佛敲响了警钟，东方神西方佛，无一不聚集于天涯海角，为收服恶鬼献计献策。但这恶鬼却也不是想收就收的，纵使如来佛祖与观音、弥勒等同意帮忙，共工却不肯让他们打扰他的生活。至于最后此事是如何解决的，沉香如斯对小玉说：“佛祖和菩萨问也不问就开始念经了。共工听得头疼，只好让他们收鬼，自己逃回海底养精蓄锐去了。”
小玉被沉香逗得咯咯笑了好久，漂亮的脸上红彤彤的，手里还择着菜，嗔道：“你呀，就会让别人帮忙，自己也不想想办法。这次要不是李天王和哪吒，我看你什么时候向陛下交代。”
沉香笑道：“是是是，我最笨了，成了吧？不过这次确实应该谢谢李天王，他还为了帮我而挨了玉帝的罚。”说着又道，“唉，这真是麻烦。我欠他一笔，他还我一笔的，又不是欠钱。就算是欠钱，我也不太想这么和人家计较。他……他们天上那群人，到底是怎么把账算得这么清楚的？难道每个人都准备着一本账本，随时拿出来记一笔不成？”
小玉道：“入乡要随俗，他们算得清楚，你自然也不能落下了……”她把择好的菜放在竹篮中，挽在胳膊上，这就要去河边洗菜。沉香见状也想跟着去，却不想被杨婵撞见了。
自从刘彦昌复生之后，他们一家四口虽不能说毫无间隙，却也是其乐融融。现在沉香又已经完成了收服十万恶鬼的任务，杨婵便要求他多在家里安安心心住几天，不要总是在外奔忙。沉香回来后第一个想见的本来是杨戬，他虽然不会向他道歉，就算想道歉也不知道该怎么开口，但是他却想看看他怎么样了，伤势有没有恶化。如果过段时间，杨戬的所作所为不再那么卑鄙的话，或许他可以考虑请人给杨戬治伤。然而这却被杨婵叫回了家。
也罢，自己的确是不肖，五十年来陪伴家人的机会少之又少，也是时候该与家人共享天伦之乐了。刚和小玉聊了没几句，杨婵便出现了，她面色红润容光焕发，终于不似刘彦昌死时那么憔悴了。看见这一对小夫妻拉拉扯扯的就要出门，她忍不住插嘴道：“你们两个，差不多该成亲了吧？”
小玉在家的时间毕竟很长，这话想必也不是第一次听到；但这回是在沉香面前说的，她又是个脸皮薄的，一听便脸上飞红，低着头不说话。沉香却是明显一怔，问：“娘，……成亲？”
杨婵以为他只是害羞，笑道：“怎么，小玉都来我们家这么久了，你都不给她一个名分么？”
名分……名分？沉香细细体味着这两个字，却只品出苦涩来。他喜欢的分明就不是小玉，他喜欢谁，他自己再清楚不过——尽管就连那个人都以为他只是太过年轻，一时分不清自己的喜好，才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