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像杨戬。每一次面对他,都面临着被他彻底看透的危机。他不得不防备着他,又想相信他,又难以自制地喜欢着他。如果可以的话,他宁可自己从未爱过他,或者……根本就不是他的外甥。
沉香等人在凡间忙忙碌碌的这几日,正是李靖被关押在天牢中思过的时候。他现在的思维十分混乱,那些抗旨的决定仿佛是别人替他做出的一般,可是他却分明知道那一瞬间他绝对是有意识的。换句话说,他根本就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他也知道自己这样做对不对,可是他控制不住自己的行动,放任了自己去做。甚至有那么一刹那,他会认可自己的行为,就好像以前时而会赞赏杨戬那些决绝至极却十分行之有效的做法一样。
仔细想来,他现在有些做法,的确是……越来越向二郎神靠近了。可是为什么会这样?回想最近一次与二郎神的接触,应当是数月前与沉香一同擒拿逆天鹰的时候。但那时杨戬只是碰过他的宝塔,又何来的机会下手?不对,既然是逆天鹰……上回的确是逆天鹰忽然出现伤了他。那一次的确是莫名其妙,杨戬绝不会做那般没头没脑之事。
这时候牢门忽然开了,大摇大摆地走进来一个牢头,脑满肠肥的样子,粗壮的胳膊在牢门上狠狠敲打了两下,挂在门上的锁链发出哐啷响声:“李靖!陛下的一百大板到了,还不快出来迎!”
李靖默不作声,听了也就起身出来,环顾一周,果见两排狱吏站在旁侧,每人手上都立着一根红黑两色的刑棍,好不气派。李靖刚刚向前走了一步,后面就猛地有人推了他一把,大叫:“磨磨蹭蹭的干什么呢!这是陛下的旨意,你敢不从?!”
李靖好歹也是天兵统领,哪里受过这般冤屈?他双目一瞪,愣是将那牢头吓得缩回了半颗脑袋,方才大步行到两排狱吏中间,趴倒下来,朗声道:“来吧!”
此起彼伏的杖责声中,李靖左思右想,也不明白为何这些狱吏竟敢在他面前如此嚣张。其实他根本就不知道这些人大多欺软怕硬,如果李靖是个会秋后算账的,他们就是一头撞死也不敢得罪他分毫。只可惜李靖为人正直,就算他们现在折腾他羞辱他,李靖出狱后也不会和他们多计较。然而如果这次被关的人换成杨戬,恐怕他现在所遭遇的一切就要往另一个极端发展。
杨戬心高气傲,虽然看不起这些人,但他们今天若敢这么对待他,他手头上一空下来,就绝对不介意顺便给他们每个人扔去一份千年难忘的大礼。他就是这样的人,连天庭的小兵小卒都已把他的个性摸了个透,不敢轻易得罪。可是……李靖叹了口气,稍微一动,背后就痛得厉害。可是,他们做了八百年政敌,他竟然还猜不透杨戬此举到底是为了什么。
恐怕也只有等刑期满了,才可能亲口问到杨戬。
当李靖还在牢里思过时,沉香的喜帖已经发遍了三界,连西天也被邀请去吃一顿斋菜。玉帝手里捏着这张火红的薄纸,用力得整条胳膊都在发抖。王母唤了他几声,他才重重把喜帖拍在案几上,哼道:“不像话!这简直是另一个杨戬!”
王母明白玉帝是想起以前杨戬成亲时,也是广发喜帖,极为高调,非要把三界之中有头有脸的神仙全都请去喝杯喜酒。后来玉帝下旨不准参加他的婚礼,杨戬才没能如愿,却也在凡间办了个轰轰烈烈的婚礼。而今这沉香的所作所为,竟然与杨戬如出一辙,别无二致,这怎能不让玉帝忌惮。王母笑着安抚了他几句,道:“臣妾觉得,陛下可以不去,臣妾去也是一样。沉香与天庭的关系不同于以前杨戬与我们的关系,他特地发了喜帖过来,也算是一片心意,白白糟蹋了就不好了,恐怕要受人非议。臣妾下去喝上一杯,来回不过就是几个时辰的事,既不落人口实,又能让陛下耳根清净。陛下,你看怎么样?”
“你爱怎么样就怎么样吧!”玉帝不耐地挥了挥手,“喝完就马上回来!”
由于沉香婚礼请到的客人十分特殊,有人有神,故而杨婵特地把婚礼分成两批来办。凡间的酒席就摆在这个月十五,拜堂之类的仪式都省去了,全都放在半年后神仙们的宴席上举办。这对沉香来说却是个噩梦,他不愿做的事让他做一次便算了,现在却要他做两次,甚至时隔半年之久。十五那天晚上,沉香喝多了酒,早早地被小玉扶上床歇息。夜中他忽然做梦惊醒,睁着眼睛盯着床帐,便再也睡不着了。辗转反侧许久,脑海里始终有一个人影飘浮着,挥之不去。他猛然坐起身来,认命地捶了捶脑袋,跳下床,破窗而去。
这轻微的声音却也将对面房间的刘彦昌吵醒了。他起身点燃蜡烛,支着烛台走到屋外,沉香房里的窗户还打开着,可是人却已经不见了。他不知道他去了哪里,也管不了他的事,只暗叹一声“这孩子越来越不像话”,便打算回房。谁知无意中一回头,却看到住在华山脚下的王寡妇正失魂落魄般地向不远处的河边走去。刘彦昌心下一惊,连蜡烛也顾不上了,拔腿追了上去。那王寡妇果然是想投河自尽,刘彦昌死活抓着她不让她死。拉扯之间,竟然撕碎了王寡妇一条衣袖。刘彦昌半个身子还泡在冰凉的水里,此时也顾不得这么多了,赶紧背过身去捂着眼睛,连声说“失礼”。王寡妇大哭,一张娇俏的脸上尽是泪痕:“我已经是寡妇了,如今却连贞节牌坊都立不成!”说罢便快步又往河水深处走。刘彦昌一看不好,又去救人,王寡妇死活不依,非死不可。情急之下,刘彦昌大呼道:“我有办法!”竟然就把王寡妇这弱女子给镇住了。
可是他能有什么办法。他的办法,便只是负责到底罢了。但如今他已经顾不得这么多,自古女子贞洁最是珍贵,况且对方还是个寡妇。四书五经告诉刘彦昌,他既不能眼看着她投河自尽,亦不能放任自己不对她负责。这傻办法就算……就算再行不通,也必须是后话了。
却说沉香连夜进了北邙,洞里安安静静,又十分阴暗,桌上多了一只小香炉,燃着些紫檀香,像极了当初的真君神殿。
他却从不知道杨戬为何偏爱紫檀香。现在想来,或许是他那时候身体就一直不好,紫檀香可以调理止痛,他才时常点着。没有人会喜欢折磨自己,就算是现在这情状,杨戬也会尽量对自己好一些。他若是觉得难受,便一定会在条件允许的前提下,为自己解决问题。
可是他这个做外甥的,竟然连为他准备一点紫檀香这般小事都没做过。
他行至内室,见杨戬垫在身下的被子,便知道一定是他师父来过了。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他取了蜡烛来照他脸色,整颗心便一下子沉了下来。手背覆上杨戬额头,触手滚烫,再一摸手脚,凉得像冰。而他身上却只有一条薄衾,它甚至和杨戬一样冷。沉香早就知道杨戬体寒捂不热被子,却没想到竟然会到这种地步,急得额上不知不觉出了一层汗,却想不出办法来,只对黑暗中的逆天鹰喝道:“你出来!变回原形,让杨戬躺一躺!”
逆天鹰冷声哼道:“我凭什么听你的!杨戬他若是需要,两天前清醒的时候就叫我了!”
“……他昏迷两天了?”沉香的声音都禁不住地颤抖起来,“你怎么不来华山告诉我?!他要是死了,我一定拔光你的毛!”
逆天鹰也怒了:“你不长眼睛?!看不见那东西?!杨戬特意不让我告诉你,还不是怕你不成亲跑来!”说归说,他却还是顺从地俯下丿身变回原形,恰好是一张床大小。他把脑袋埋进暖融融的翅膀下面蹭了几下,曲下麻木的腿窝在地上:“把他抱上来!”
沉香两手轻轻一抱,就把杨戬抱了起来——到底是他长大了变强了,还是杨戬他……他不敢想,脱了自己的衣服给他贴身裹着,又把两条被子都拿来盖。做完这些,他又在旁边生了一堆火,暖洋洋的火光中,耳边是逆天鹰偶尔的轻啼声,半条人影摇摇曳曳地映在潮湿的山壁上。到了快天亮的时候,沉香起身去添柴,却发现柴火已经烧完了。他正想出去拾柴,却忽然顿住了脚步,转身回来,从桌上拿起了那火红得刺目的请柬。
他的母亲,竟然也邀请了这与她仇深似海的二哥。
奇怪了。要是以前,沉香必定要费尽力气评论一番,谁忘恩负义谁六亲不认谁冷血无情,谁重情重义谁仁慈善良谁待兄如父。但是现在,他看着杨戬,看着这份喜帖,看着映在壁上的自己的影子,却一点力气和兴致都没有了。
他放了十万恶鬼闯了大祸,当他要付出代价的时候,是他替他下到修罗之境受罪。他要成亲了,他还要他安心成亲,宁可自己高烧不退昏迷不醒,也不来打扰他的好事。沉香揉了揉酒后头疼欲裂的太阳穴,忽然觉得自己又看不清杨戬了。或许人的好坏就是这般难辨,或许杨戬还是在算计他,打着响亮的算盘施舍给他恩惠,然后等着他最窘迫的时候,要他归还。
他叹了口气,顺手将喜帖丢进火堆中。
连续数日身在北邙山的沉香并不知道这短短几天之内,家里已经出了什么样的变故。杨婵纵然愿意相信刘彦昌,可是刘彦昌书呆子的性子从未改过,从来不会说谎,一说谎就耳根红透眼神乱飘。杨婵心里发疼,却没有立刻戳穿他,而是隐形跟他出门,见他进了王寡妇家,才痛极地飞回了家。然而刘彦昌对王寡妇并没有那样的情谊,一切都只是一场意外,一场让他无法躲避的意外。三圣母等到他回来,问他去了哪里,刘彦昌低着头支支吾吾说自己逛集市去了。杨婵见他如此,嘴上还是没说什么,心却已经痛到极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