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寒声安顿好程回,一回头,立刻撞上一张知错就改的好孩子脸孔。
“……”
他抬起手,一脑门官司地说,“过来,看这给你能的。”
洛阳一闪身躲开他的手,矮身蹲在地上,拍了拍顾寒声的小腿,说,“抬一下。”
顾寒声不明所以地照做,抬在半空的手无处安放,寻寻觅觅地落在了洛阳黑乎乎的后脑勺上。
洛阳先脱了他一只脚的拖鞋,又脱了自己的鞋,垫在顾寒声脚下,不急不躁地把顾寒声穿反的拖鞋换了过来。
他抬起头,把顾寒声的手拿下来放在唇边亲了亲,十分轻地说,“我出去一趟,你等我。”
第55章 恩怨
偏凉的触感贴在他的手背上,顾寒声鬼使神差地哆嗦了一下,心底里模模糊糊地升起一股诡异的冲动。
仿佛在某个地方有一股小火在煎熬,熬得他有点手足无措。
他手指攥起来,复又松开,一副欲言又止、拖泥带水的糟心模样,但最后终于什么都没能说出来。
洛阳站起来,乌沉沉的眼睛里透出一簇锐利的光。
他径直抓着他的手贴在自己心窝上,偏头笑了笑,“信我。”
“信你什么?”顾寒声下意识低声反问道。
“但凡与我有关的——”
洛阳丢下句莫名其妙的话,一转身,就消失在茫茫的夜色里。
顾寒声这时候才吐出一大口气,仿佛刚才一直都顾不上呼吸似的。他垂下眼皮,有些心不在焉地甩了甩手,似乎要把那一股温热的触觉甩开,但却是那么于事无补。
“咳、咳,”程回缓了口气,银镀的面皮上有一丝不祥的血红,不耐烦地推开白玫的手,“他真的醒透了。”
顾寒声没来由叹了一句,“是啊……”
“太矛盾了,他怎么能坐视那些喜怒哀乐疯长却无动于衷?”程回困惑不解地说,“他知道这样下去将会发生什么,他体内的毒只会借此兴风作浪——”
“这兔崽子是预备不要命了?!”
程回咬牙切齿地啐出一句话来。
顾寒声:“澹台老洲长割断了自己的七情六欲,只求一个无愧于天下,可是他老人家当真做到了吗?事到如今,你我都看得分明,四境之内,谈到‘澹台千山’这个人,铁石心肠、心狠手辣、死有余辜,种种评价不一而足——倘若这就是他身死百年所得的下场,我辈前仆后继、力求追寻的究竟是什么?”
程回冷冷地扯了扯嘴角,“这一门疯父子,一个极端克己,一个极端狂狷,也算是天道轮回。”
顾寒声扫了他一个眼刀,程回好悬管住自己的舌头,间歇性毒舌体质才算缓和了些,他这时候才感觉胳膊肘被人紧紧抓着了,一扭头,就看见白玫那张“二手烟熏出来”的烟熏妆乱得一塌糊涂,登时有些嫌弃。
“你捏擀面杖么?”
白玫木然片刻,眼珠子左右晃了晃,才算有了几分人气,登时摔了他的手,气急败坏地骂道,“我他娘捏的是王八蹄子!想死给老娘滚远点儿,别尽跟人眼皮子底下,烦!”
程回就纳了闷儿了,一张俊脸憋得铁青,半晌哑口无言,心说跟你有半毛钱关系。
白玫那一身的慈母光辉霎时收了个一干二净,又重新崩出了一张极致艳丽的性冷淡脸,硬邦邦地说,“真该送你一面镜子,好让你瞧瞧自己方才那副鬼模样。”
程回耸耸肩,“爱送不送。”
顾寒声突然提高嗓门,装模作样地咳了几声清了清嗓子,皱住了眉头。
程回暂时从和白玫的互怼里脱身出来,不无讥讽地冷笑道,“你还不去追?你心肝宝贝可都要彻底看不见了——”
顾寒声理理袖口点点头,正经八百地说:“小弟有眼不识狗男女,这就告辞了,祝二位打情骂俏有尽时,我顾电灯泡就此别过。”
程回和白玫对视一眼,电光火石地,都把头扭开了。
顾寒声一挑眉,食指一勾,从白玫手里接过解药,施施然扬长而去。
地下室里,那王茗形容憔悴,面目枯槁,形如一个七老八十的老太婆,她那细瘦的脖颈上流淌着一条条黑色的印记,倏忽即逝。
顾寒声推开门走进来,一股死气争前恐后涌出门外,差点把他熏一跟头,都给他糟心坏了——这林邠下手忒狠,虎毒尚且不食子,更何况,自打王茗赋形以来便死心塌地地跟着他,未有功劳也有苦劳,做了他几乎一生一世的鹰爪,可临到了,竟然也只能落个惨死的下场。
或许他原本便不该奢望能从林邠身上看到哪怕一丝人气儿。
也可怜这个盲目效忠的狗,当此情此景,囚窗独对,会作何感想?
王茗的真身乃是鬼魉,万儿八千年就出这么一个,又专门靠吸食色鬼的淫/欲维持存在,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也算是曲线维护世间公正大义。
顾寒声挥挥手,驱散部分雾瘴,三步作两步地拎着她后脖子把她拎出来,二话没说把解药硬塞进了她嘴里。
“告诉我,为什么?”他低声道。
他的语调十分柔和,像初春的早晨,林间第一声流莺婉转的歌喉。
王茗剧烈地抽搐了一下,缓缓睁开了眼睛,脸上爬满了行将就死的皱纹,而眼珠子里却是一派明亮的琥珀色,宛如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女,青春正当时。
她怔怔地看着他,鼻子一酸,不知从记忆深处抠出了什么不堪回首的往事,满脸的皱纹都扭曲成了痛苦的模样,沟壑纵横的眼角兀自淌出来两行泪,不由自主地接住了他的话。
“你们这种人,怎么会懂呢?”
顾寒声不作声,倒是蹲下来和她平视,簇黑的瞳孔逼得人无处可藏。
王茗在这样注视下,浑身开始剧烈颤抖,“‘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大人难道没听说过吗?你们这种人永远无法想象,这么大的天下,竟然找不到一处可供藏身的地方。我在最无路可走的时候,只有林邠一个人将我捡了回来……”
“于是你便为虎作伥助纣为虐?”
王茗愣了愣,像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仰起脖子哈哈大笑了起来,眼神里透出一股漠然,“有个小孩儿独自一人走在深山老林里,那是寒冬九月,她冷得快要死了,在她的四周还有虎视眈眈地预备扑上来吸食她的精气的野兽,她为了生存,不知羞耻地在四岳的山门前把头磕得头破血流,却没有人来开门,因为那帮老不死的说她是个鬼物,死有余辜。有个人路过,拎着她后领子,将她带走了,拉回了她半条命——我的州长大人,你可说说,四岳和这个路过的人,究竟哪个才是虎,哪个才是纣?”
顾寒声顺手送了她一股生气,无所谓地笑笑,呈现了一种俗名曰“我就笑笑,不说话”的表情。
他一边爱心泛滥地将王茗从生死线上拉回来,一边心说,人家就给你这一点肉骨头,就值得你为他卖命这么久,可见说到底,也是个知恩图报的。可是傻姑娘,你这可真是本末倒置了,若说道天生万物,如此说来,你从鬼物里脱颖而出,这一切的一切,原都是造化的功劳,怎么没见你对那些生你养你的名山大川感恩戴德呢?
“可真笑死我了,那瘪三就给你一点肉渣,你就死心塌地了?”
程回从楼梯口的拐角逆光而来,看上去人模狗样的——难怪把白玫迷得五迷三道的。
为了做戏,程回将白玫一只手臂带一条空荡荡的袖子拧在背后,实际上就只是攥住了白玫一只手的手腕。
细微纤瘦、一触之下,全是骨头,整个儿一层皮包骨——白玫体内的那股怪毒也才刚解没多久。
顾寒声赞赏地看了程回一眼,有生以来,第一次对哥俩间的心有灵犀有了点信心。
王茗彻底清醒过来,模模糊糊地感觉身边的两足走兽们有点凶,行走世间那副狰狞的面具重新又回到了脸上。
只见她死性不改地娇喘了一声,娇滴滴地说,“哪个杀千刀的手,捏得人家下巴疼……嗯……”
尾音里拖着一股靡靡之音,把同为女性的白玫都激出了一声的鸡皮疙瘩。
她瞥了程回一眼,莫名其妙地觉得抬不起头来,觉得王茗实乃女子中的败类。她伸长了胳膊不轻不重地在王茗脸上打了两下,重重地咳了两声清了清嗓子。
王茗顺势撒泼,“我就知道你的目的来的不简单!别以为我没看见你和那谁眉来眼去!从你在宗主的石洞出现的第一天起,我就看出来你居心不良。”
她肆无忌惮地大声嚷嚷,无法无天地,好似置生死于度外了一样,“我原来就一直疑惑,为什么白玫这贱女人偷走了府上的‘金纺之轮’前来投诚,这‘金纺’在宗主手上留了不到一个月,就莫名其妙被抢了呢?!这分明是你们提前设计好的阴谋!别想瞒过我!”
白玫针锋相对道,“你说的对,我就是伪装的,我就是嫌自己过得太舒服出去活受罪的。早知如此,我还给你送什么狗屁解药,我应该一鞋底子抽死你。”
白玫这么劈头盖脸以假乱真的一顿瞎扯,王茗顿时陷入了疑惑,她蓦地冷静下来,将信将疑道,“真、真是你给我送回来的解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