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还想到了,我有可能不是这样一个奇形怪状的东西,而是那样一种奇大无比的无骨的怪物,特别是我的肚子,把大地的大部分地方都占据了,全世界的人民为供养我日夜工作,流血流汗,他们的劳动所得他们自己只能享受很少的一点点,他们的孩子全都在挨饿,时常有饿死的,而之所以弄成了这样,就因为他们不得不把他们大部分劳动所得用来供养我。我是这样一个怪物,却是昏睡不醒的,做着我现在就正在经历着的梦,关于这个小房沟,关于我的爹妈、我的家、我们家的房子、我的考大学脱农皮漫长而痛苦的梦;而且我还有那样大的肚子,还是一个没有骨头的动物,所以,我完全不能劳动生产,但是,为了我活下去,我的需求量却是极大的,大得无法想象的,要让我活下去,全世界人民也只有那样了。像我这么一个怪物,为什么一定要让我活下去呢?我想象这是因为那真实世界太美好大伟大太善良了,它是任何生命的天堂家园,它不会抛弃不论什么生命,即使是像我这样一个怪物;我又想象,也可能是那儿的人民把我当成了神在加以顶礼膜拜,所以才为我付出了那么多。但是,不管是哪一种情况,我都不能让它再延续下去了。
我还想到了,也许我是这么一个怪物,可是,那儿的人民根本就不是在这样供养我,而是笑我,成群结队地爬到我身上戏弄我那些长得奇形怪状的器官,哈哈大笑,还团结一致、众志成城地在将我消灭,砍去我的手,斩去我的脚,拔掉我的舌头,挖去我的眼睛,拿去风干了做成腊肉,他们还准备对我开肠剖肚,把我的五脏六腑也挖出去享用,或用去请他们的大队党支部书记那样的人“过午”或“宵夜”,对我消灭成了他们的狂欢节,这样一来,我还能存活吗?再说了,没人管我,我也不可能躲避风雨,不知对付毒蛇猛兽对我的进攻,甚至于对这些情况一无所知,还在做着这个躺在这张床上活在这个家里有那样的爹妈兄弟的美梦里。
我不得不震惊地面对,我的确不可能严格符合逻辑地证明,所有这些情况都是不可能的,还真只有我活在这个小房沟,有那样的乡亲们和爹妈兄弟才是真实的。既然这是无法证明的,我就得认真对待,我就得别无选择地认真对待,因为真实不管是什么,也许是这样也许是那样,但不管是那样,真实都是存在的、唯一的,而且,有一点是绝对可以确定的,那就是我是有知觉、有感觉、有意识的,不管我是否在做梦,我都在一种意识状态之中,所以,我因为拥有意识、感觉、知觉这样神圣而确定的东西,我就有了义不容辞的责任和使命,我就是这个责任和使命,那就是生活到真实之中去,它不是不可确定的,它就是它,就是一切。
醒来吧!醒来吧!
没人能够想象这种呼喊对于我是怎样一种呼喊,它对我到底意味着什么。所以,我不可能总这么呼喊而不做什么。我做什么呢?是的,这是什么路子途径方式方法也没有的。总之,就是什么也不能做,做什么都无用。能确定的只有一条,就是我没有放弃的理由。或者说,没有放弃的理由就是得放弃一切,包括放弃我自己的那全部和唯一的理由。我的指甲在床沿上掐裂开了,血流出来了,我无限漠然地看着它,因为我相信我看到的是假象,不是真实。我相信,如果我能够做到对一切、对万有、包括对我自己无限的漠然,也许真相就出现了。尽管这是人做不到的,也没有任何方式方法可言,但我不能放弃,不能放弃就是我得放弃自己、放弃一切的理由。
第71章 第 71 章
g 人的惰性啊!人的惰性啊!
我经常听沟里人交织着自豪、激动、敬畏和恐惧地谈论我们世界取得了多么多又多么大的史无前例、举世瞩目的成就。他们说,我们已经造出了一种武器,这个武器先是美国鬼子造出来的,现在我们也造出来了。这个武器可以一下子消灭几十万甚至几百万人,可以一下子灭掉一整个国家,有了这个东西就没人敢惹我们了。他们说,美国鬼子能够造出人造卫星,我们也能够造出来了,夜晚天空中那些慢慢从天空中划过的星星就是人造卫星,其中有一颗就是我们的,它还放着《东方红》音乐,我们把《东方红》音乐都放到宇宙太空中去了。他们说,如果国家决定把海洋填起来在上面建造大城市那也就得把海洋填起来建造大城市,我们这些农民都只有绝对听从和服从的份,就是需要把几十万甚至几百万农民直接填到海里去,直接把他们推到海里活埋了,那我们这些农民也只有绝对听从和服从的份。有人说,像这么大的工程那不会只需要全国的农民家家户户都至少得去一个人下苦力,还一定需要把几十甚至于几百万农民直接推到海里活埋了的,不然,这样大的工程也就做不成。他们说越大的工程就越需要死人的,像这么大的工程就不只是需要死人了,还就需要活埋那么多人,他们说当年秦始皇的万里长城就是这么建成的,不然,万里长城就建不成,更不会屹立千年不倒。他们说,当农民的,为国家这样大的工程牺牲自己那也是值得的,那就是实现了自我的价值,当农民的最多可以做的也只能是在心里念叨最好不要自己被选去直接推下海活埋,这么想嘴上都不能说出来,更不能在行动上表现出来。
他们这类谈论很多很多,广播喇叭里讲的,还有我们的课本讲的,张书记们宣读的那种种被叫做文件的东西里讲的,完全能够听得出来也全都在和他们这些应和。旷日持久下来,我的感觉是,世界听起来有不同的声音,不同水平不同人不同东西发出的声音,有听起来愚昧可笑的,也有听起来像是站在真理的制高点上的,但实际上只有一个声音,所有人所有东西发出的声音都是完全一样的,没有任何真正的区别,和村人们那最愚昧可笑、荒诞离奇的谈论没有任何真正的区别。
它们最初让我震惊、恐惧、焦虑,它们让我有的震惊、恐惧、焦虑是无法形容的。我总在想它们,或者说它们就像长在我脑袋里的瘤子,总在折磨我。长在我脑袋里的这样的瘤子很多很多。最后,我终于看到,当然,也只是自以为看到,所有这类事情其实什么也不是,什么也没有发生,只不过是尘土的尘土,只不过是那种冰的冰。为什么呢?因为那样的万里长城,它不会在阳光下投射出影子吗?那样的武器、那样的人造卫星、那样的填海造起来的城市,会不在太阳的照射下投射出它们必然有不可能没有的影子吗?而它们只要必然投射出影子来,它们不能像鬼神那样、真正的鬼神那样在阳光下没有影子,它们就什么也不是,只不过是尘土的尘土。把它们全都弄成透明的也无济于事,因为那不是真正鬼神的那样没有影子。只要不是真正鬼神那样没有影子,那就只不过是尘土的尘土。
我为什么会这样想,是因为这几年大天干,天天都有好太阳,每天上学放学的路上,我都看着我自己的,还有所有在阳光下不可能没有影子的那些事物的影子。一段时间,我不敢看事物,就只有把目光落在这些影子上,我想,影子应该算成事物的缺失造成的,不能说也是一种事物。但是,看着这些影子,我就看到了,当然,只是自以为看到了,所有事物,在阳光下,如果不能和真正的鬼神一样地没有影子或诸如此类,那它就什么也不是,什么也没有发生,只不过是尘土的尘土,虚空的虚空。我甚至于还相信自己看到了,人类之所以会有那样的野心,会去造那样的可以瞬间消灭那么多人的武器,会去造以活埋千百万人为代价才可以换得它屹立千年不倒的工程,实质上就因为所有这一切都不过是尘土的尘土,虚空的虚空,他们要战胜尘土和虚空而求得真实,只不过他们在以尘土战胜尘土,虚空战胜虚空。
如果真正面对了一切都不过是尘土的尘土、虚空的虚空这一事实,你是不可能只是想一想而已的,且不管这是不是一种植病态而已。于是,我立即就开始了行动,那就是每天晚上在床前站到鸡叫第二遍时才上床睡觉,通过这种办法,最终使我在阳光下、月光下、灯光下,所物理的光照下都真正鬼神那样的没有影子。当然,一天里其他所有时候都得为这个目的活着,都在为这个目的做事或者说折磨自己,只不过相对而言在晚上是全力以赴的。
我能够通过每天晚上在床前动也不动地站到鸡叫第二遍也就是天快亮时,如此站上无数个晚上,真正意义的无数个晚上这种办法使我最终和真正的鬼神一样吗?这样的问题我是不会向自己提出来的,因为我别无选择。
我总是会在晚上爹规定的睡觉的时间里在床前动也不动地站着。实际上,一天之中,也就晚上爹规定用来睡觉的时间是真正属于我自己的时间,我有那么多那么重大的必须解决的人生问题和关乎世界、关乎存在、关乎一切的终极问题,也只有利用这个时间来解决。所以,我早就在想如何充分利用这个时间,对我其实总没有真正利用好这个时间而充满了无法原谅、无法饶恕自己的心情。我最后还发现,在这个时间里在床前站,尽可能站最长的时间,尽可能站着的时候动也不动,是最好的解决我的这些人生大问题的办法。多少办法都没有可操作性,比方说,那种磨手指头的办法、转头的办法、不眨眼睛的办法,它们都无法做到长期不间断地做下去。还有多少办法容易被大人们发现。但不管什么办法,它们都异曲同工,只要把一种办法坚持到底,就够了,就能够成就一切了。所以,经过无数次尝试,无数次的失败,我最后也认定了就用晚上在床前站这个办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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