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婆婆边叫边飞也似的跑了。我突然意识到像蒙婆婆这样,像爹妈兄弟那样,像这时候所有跑去看那热闹的沟里人那样,一句话像这世界上每一个正常的人那样,是什么样的幸福。我知道爹妈他们跑去看热闹,动机和蒙婆婆他们是一样的,绝对大多数赶去看那热闹的都和蒙婆婆那动机是完全一样的,蒙婆婆因为面对的只是一个孩子,她才如发泄一般地喊出了她的心里话,在那现场她一定会是另一副样子,甚至于让自己掉下几滴眼泪,但只有她对我的这一席叫喊才是心里话。爹虽然是绝不允许我们看什么热闹的,我们只能有他所说的“学习”,但是,他骨子里和蒙婆婆毫无差别,虽然他会显出自己与众不同地一个人站在远处看,但他骨子里兴奋得很,回到家里,他一定会因为有两个人意外丧生了而兴奋和高兴好多天,尽管这两个人他既不爱也不恨,和他更没有什么过节。然而,这就是人生,就是生活,就是人间,就是真实,就是幸福。我把自己人为地隔绝于这一切之外太久了,也隔绝得太深重了。固然,爹是要我有这种隔绝的,他只要我有“学习”,但是,我实际做到的远远超出了他对我的要求,我连他的“学习”也隔绝了,而他的“学习”却是过那种真实而幸福的生活的必要保证之一。我觉得自己这才意识自己因为这种隔绝而丧失了什么样的东西,它不是别的,就是生命、人生、生活、世间、人间那样的东西本身。
我望了望距离书桌不过两三步路远的床,心里多么想在这张床上歇一下,哪怕只是一下,仅仅就那样放松四肢地在上面躺一下,就一下。可是,这张床距离我也无限遥远。不是它这时候才距离我无限遥远,而是它任何时候,包括我躺在它上面的时候,它都这样,它整个,它的每一样东西,被子、席子、枕头,全都是这样。这已经不是一年两年的事情了。这几年来我就一次也没有更不敢放松地在这床上躺一下,哪怕仅仅是一下子、一瞬间,仅仅是一秒钟,尽管我每天都会到时候就上这床上去睡觉。在这床上,我敢放松一下,我都会感觉到是在向那最可怕的深渊的烈火中坠去,这种坠去已经是我一下也不敢体验的了。
这时候,我望着这张床,想着爹妈他们在那儿如何自然而然地、随心所欲地享受他们的人生,包括我两个兄弟也是这样,有那样的好事情可看,他们也不怕爹妈了,尽管爹对他们的要求和对我的要求是一样的。我想我为什么不可以、不应该、不能够就到这床上去就像一个累极了的人那样放松地躺一下,就一下,也不会有人看见,我是真的真的多么需要这个啊,没有这个我的生命多么空虚和沉重啊,叫人想都不敢想一下。可是,我到底还是没有到床上去那么躺一下,一如继往地开始那种“学习”。在这种“学习”里,我是最接近把自己弄成一个非人的、凝固的东西,一台机器和一块石头,对自己无限接近那个无限小的点、对克服自己和世界及一切的那无限遥远的距离的努力是最费力和最用心的,当然,这个时候也是一天二十小四一刻也不间断、一刻也不能间断的那种向“无限”进发的努力中最痛苦的时候。让所有人都活在那样真实而美好的人间,过那样真实而幸福地生活吧,而我只有接受自己的命运,我必须全身心地、全力以赴地接受这个不管是命运、他人还是我自己加于自己的重负。
第67章 第 67 章
c残酷的游戏
说我一天二十四小时都没有放松过,更没有放弃过,包括睡眠的时候,那是一点也不为过的。多少年以来,我躺在我这张床上睡觉,都是以无限接近石头的状态入睡的,只要上了床就不会再动一下了,就是被子没盖好,也不会去管它,冻一晚上就冻一晚上。早晨醒来,发现自己睡觉的姿势和上床时的那个姿势不同了,也会体验到那种我越来越一下子、一瞬间也不能体验了的“完了”的感觉。为了方便,我们下文就称这种我一下子、一瞬间也不体验的感觉为“完了”。没有人知道,由于我对自己进行了了旷日持久的,也可以说是艰苦卓绝的自我约束、自我训练,我早已经做到了上床睡下时是什么姿势,早上醒来还是什么姿势,就跟我真的是没有生命的一样什么东西一样,而且想改变也改变不了了,有时还得醒来后有意识有目的地调节一下,改变一下,在床上动几下,因为这已经弄得我都有些害怕起来了。
老实说,只有真在无边的恐惧中虔诚地、为救自己的命一般地去做到上床睡的时候是什么姿势一觉醒来也是什么姿势,毫无变化,才会知道一个人在一次睡着了的时间里姿势会有多少改变。当初,面对自己总是睡下时的姿势和醒来后的姿势不一致,我不能原谅自己,因为我不能接受那种“完了”。为了惩罚自己,我每天晚上都不睡在床上,而是睡在只有我的手掌宽的床沿上。床是那种老式床,床四周有床沿,人睡在床沿里面,就像给圈围在床里面一样。床沿平时只能用来坐一坐的,不是用来睡觉的。而我就动也不动睡在这个床沿上,到了后半夜才睡到床里去。睡在这床沿上就跟睡在一根悬空的扁担上是一样的,在没有练就成真功夫前,可不能真睡着了,睡着了就掉到床下去了,醒着的时候没留神也会掉到床下去。
我觉得睡在床沿上还不够。在盛夏的夜里把头有意识地放在蚊帐外,让万千蚊子对我的脸进行猛攻,早上醒来用手抹脸一把就是满手的污血和蚊子肥硕碎烂的尸体。我并未害怕,第二晚上仍然这样。如此,我脸上就满是那种蚊子叮咬过后的红点,爹妈他们看见了,心疼成啥样,晚上要专门过我这边来把蚊帐给我弄好,但他们走了,我又把头伸出蚊帐外边了。
尽管做了这么多的努力,可我仍然得面对在我睡着的时间里,我就是一个生命、一个动物、一个人而已,一个睡着了的生命、动物和人,根本没有也不可能把自己控制在自己手里。而只要是我不是控制在自己手里的,我只不过是一个睡着了的生命、动物和人而已,我就是在向什么样的“完了”中坠去啊!如何才能使我在意识不到自己、感觉不到自己的时候,就是睡着了的时候,我仍然是完全控制、主宰着自己的啊!
于是,经过不知多少次的反复,我终于下定决心,光着身子站在床前让蚊子叮咬。只有亲身去经历才会知道,受到成群结队的蚊子攻击,浑身上下都是有毒的虫子在爬在咬的感觉有多难受。但是,我决不打死或赶走一只蚊子,多少次手都抬起来了又放下去了,多少次抬起来的手离那几只最让我难受的蚊子只有仅仅一张纸的厚度的距离了,但是终于没有打下去,又轻轻地、慢慢地、怕惊动了正在叮咬的蚊子地离开了。
是的,改变这一处境,不让这么多的蚊子叮咬是比捅破一张纸还容易的,但是,我为什么就不去捅破这一张纸啊!我都为自己的荒谬而怪异、痉挛地笑了一下。但是,如此难受的时候,也是我觉得一切都距离我如此切近、我如此清醒它们的真相的时候。我看到的真相就是一切本来就是荒谬的,极端的荒谬就是一切的本质。它就是那真相,但它也是一个幽灵,你捕捉不到它,而你不捕捉到它、抓住它,你就什么也没有掌握住,更没有掌握住自己。所以,我别无选择。我觉得自己别无选择。
越是不去赶走、拍死一只蚊子,就越感觉到有数不尽的蚊子在扑来,简直就是一团黑压压的蚊子的乌云包围着我,就像不会蚊子被咬死,也会被蚊子的包围憋死、挤压而死。越是让自己动也不动,就越想动一下,哪怕只是一下,比在不论什么境况中还要渴望动一下,动一下的欲望就像熊熊烈火在烧自己一样。越是不回到床上去好好睡觉,床的那种诱惑就越大,床仿佛都在那儿闪耀着万丈光芒,不马上扑上去那都是不可饶恕的罪过了。但是,那层虽一捅就破但就是不能捅破它的无形的纸阻止了我,一定要捕捉到那捕捉不到的幽灵的决心阻止了我。
叮咬我的蚊子在越来越多,感觉在越来越难受,但心也在越来越安定下来。
越往后,我越感觉自己和床、蚊子、还有我自己的整个身体是不相干的,甚至于各在不同的时空中,这是我强迫出来、演出来的感觉,却终于是我无法动摇的感觉了,就像已然成为无法动摇的事实了。是的,我感觉到自己和自己的身体都是不相干的,我真正的自己不是我的身体、不等于我的身体,我的身体和任何外在物一样,只是异己的、无关的东西。蚊子叮满了我全身,腿上、脸上、胸上、腹部、背上,到处都是,连手指尖和脚趾尖上都有,个个吸得饱饱的酣酣的,我是那么震惊和恐怖,可是如果说早先我还因为这种震惊和恐怖而一下子拨开蚊帐跳上床去了,后来则在那种决心和对自己的不能容忍和原谅之中坚持了下来,再后来这种震惊和恐怖再大也无法动摇我了,我只在如此细致入微地感觉着蚊子是一种多么贪婪的动物,它们吸饱之后还会吸,吸到动也不能动了,连拔出它们长长的尖嘴的力气也没有了都还恋在人血里面,最后它们都就像一块块小小的石子一样自动掉下地去了,也许有的蚊子掉下去把它们饱胀的肚子都摔破了。在周遭的寂静的包围中,我都听得见一只只蚊子掉下去摔在地上的那种的声音,那种声音那么轻微、细小,但也各个不同,甚至于很动听,清晰而干脆,有一种说不出的美。在这种细微得近乎于无的声音中我听得出来哪个声音是蚊子掉下去摔破肚皮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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