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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阳 (向小舜)


  他们赶回来扑向哪里呢?茶壶嘴。这是他们凡遇大事必自发地聚到这里来的地方。男女老少都在赶往茶壶嘴,茶壶嘴很快就是黑压压一大群人了。但是,他们的样子大多数是激动而又呆傻茫然,人群中只有几个人在说话,而且他们说的也像没有人在听,沟里一时间显得寂静而压抑。
  我看见张芝阳那个平时最看不起张芝阳、在人前骂张芝阳不中用最多的二叔,“冲天炮”的二弟,他全身抖得如筛糠似的,脸和脖子都赤红得如抹了血,他像在向人索命似的见人就横冲过去,向他们叫喊、解说、乞求和威胁,但人们还没有反应过来,都把他冷漠地看着,他又气又恨,嘴里又叫又骂。他终于断然放弃这样要人们听他的了,似乎要干出丧心病狂的事情一般地冲回去了,顷刻就出来了,把过大年才穿的衣裳横着披在肩上,一只手里提着个铁瓷脸盆,不知是拿的哪家的,一只手里拿着把镰刀,用镰刀狠命敲打着脸盆,瓷片飞溅,脸盆已被敲出几个坑来了,一整个脸盆完了,但他看也不看,只在敲一通脸盆后就扯破了喉咙歇斯底里般地叫喊:
  “七大队的人民听着!小房沟的社员群众听着!高观山脚下的父老乡亲听着!张芝阳考上大学罗!张芝阳考上大学罗!还在屋头没出来请你们马上出来听着!害病没法下床的老人家你们也在床上好好听着!七大队二生产队的张芝阳考上大学罗!小房沟九龙坝‘冲天炮’的儿子张芝阳考上大学罗!小房沟九龙坝‘冲天炮’的儿子张芝阳考上大学罗!”
  他边敲脸盆边向沟的另一头走去,是要让沟里所有角落都听见他的喊声,看到他的人。那群孩子跟在他后边,他喊过之后他们也跟着喊:“张芝阳考上大学罗!张芝阳考上大学罗!”他们所过之处,那些还泥塑般地站在那里的人纷纷给他们让道,有的人来不及让道就直接跳到水田里或滚下沟去了,张芝阳的二叔和那群孩子看也不看,就像是在发泄积压已久的深仇大恨似的叫喊着扬长而去。
  一会儿后,听不到张芝阳的二叔的声音了,终于反应过来的沟里人则活跃起来了。聚到茶壶嘴的人更多了,他们自发地分成几小群,激动地议论着,毫不吝啬地喷洒他们的口水子,就像发誓要用他们的口水子淹没全世界似的。人声,尽是人声,所有人都在尽力发出最大的声音,发表压倒众人的意见和观点。几乎所有出现在茶壶嘴的妇女都梳妆一新,把过大年才穿上身的衣服鞋袜穿在身上了。好多男人也是如此。却也有好多人把上衣脱了,光着上身在已有几百号之多的人群里如在无人之境地从这头走到那头,又从那头走到这头,一下也停不下来。一群自成一体地聚在那儿的年轻妇女和大姑娘特别引人注目,她们个个都算得上年轻漂亮,也显然比其他妇女更认真地梳妆过了,有几个姑娘头上还扎上了野花,平时要逢年过节她们才敢这样,就好像张芝阳考上大学的日子就是她们千载难逢聚在一起比美的日子。
  茶壶嘴的人们在那儿激动和沸腾,许久后,我看到远处的田坎上孤零零地站着了一个人,一会儿,另一个田坎上也孤零零地站着了一个人,到最后,算起来,他们有四五个人之多,但都孤零零地、与众人不同也要与众人区别开来地站在那里。我爹就是这几个人中的一个。他们都是沟里那些被认为不同于一般人或自觉不同于一般人、特别是他们必将有子女参加到考大学的队伍中并且不惜一切代价也要考上的人。一会儿,他们这几个人聚在一起了,但还是让自己和众人区别开来,说着他们相信是沟里其他人说不出来的观点。
  落日的余晖给这一切抹上了壮丽的、金黄的亮色,沟里的一切看上去似乎都从未那样壮丽过。
  我一个人站在离茶壶嘴不远处的一个堰塘的堤坝上,一直就动也没动。我看见一位老太婆,她沿堤坝而来,每走两步就要跪下去,放下手中的拐杖,双手合十地伏地磕头,然后站起来走两步又这样。她就这样如没有我这个人似地从我身边跪拜而过。她从我身边过去时,她的样子让我毛骨悚然,但她是我们沟里哪个老太婆,我却没认出来,尽管她一定是我认识的。
  我没看到张芝阳,说是他已经到公社去领录取通知书去了。到这时了,仍然有人不相信是真的,说可能是重名字,有人大喊大叫地说就是重名字,张芝阳不可能领回录取通知书,不信到时候看嘛!
  我这时候虽然只有十一岁,但是,我的精神状态却早已不是一般十一二岁的孩子的精神状态了,最多只能说是十一二岁的孩子可能的一种精神状态。我不是“怀疑”而是“相信”张芝阳不可能领回那样一份录取通知书的。我真希望在他的灵魂里、意识里,支配他的灵魂和意识,让他清醒,清醒真正的现实到底是什么,而真正的现实就是他永远也不可能得到那样一份录取通知书,尽管我从听到他考上大学了那一刻起就知道他是真考上大学了,脱了人们所说的“农皮”了,鲤鱼跃龙门了,柴鸡变凤凰了,土蛇成龙飞上天了。
  我觉得一个人要真是有点清醒的,他去公社政府那样的地方,就绝对不能让真实的自己去,而是要从自己身上分离出来一个假的自己,一个只是自己的躯壳而非灵魂的自己,不然,那就只能招致绝对的侮辱和失败,那种侮辱和失败是想都没法想一下的,是无论如何也要避免的,如果一个人他是一个人而非他物的话。想到如果我竟那样糊涂,穿着一新把自己的灵魂肉体全都毫无防备地带上出现在公社政府那样的地方,我就浑身发抖。我想张芝阳可能就是这样糊涂的,所以,我为他的愚蠢和错误发抖。我想象,是有那么一份录取通知书,上面是写着“张芝阳”这么一名字,但是,只有完全符合这个名字所指称的那他东西的人才可能真正得到这份录取通知书,而这是世间任何人永远也不可能的。
  我绝对无法“怀疑”,像公社政府那样的地方和大学录取通知书那样的东西,对于人类只可能是海市蜃楼那样的东西,是人不管经过多少磨难、痛苦、付出和屈辱都不可能到达和得到的,为人最主要一点就是要清楚这一点,然后做出自己的抉择。
  我绝对无法“怀疑”,张芝阳到了公社政府,所看到和面对的公社政府将是一座壮丽无比的玻璃宫殿,里面是五彩的世界和五彩的人,那些人把一份大学录取通知书隔着玻璃出示给张芝阳看,那的确是他张芝阳的大学录取通知书,他张芝阳考上了大学的确是真的,但是,玻璃宫殿里人向他讲着不可辩驳、掷地有声的道理,这些道理都为告诉他,他要得到这份录取通知书,必然首先是他们那个玻璃宫殿里的人,而要是他们那个玻璃宫殿里的人,就得首先是且永远是一块玻璃,纯粹的、真正的、和玻璃没有任何区别的玻璃,他们也全都不是真人、活人,而是玻璃,染了点颜色的玻璃,而张芝阳则将被他们讲的这些道理迷住,忘记了他是来干什么的,一直趴在那里听这些大道理,直到十年、百年、千年过去了都毫无觉察,直到自己僵化、死去、凝固,最后真的变成一块玻璃并永远只是一块玻璃,有没有大学录取通知书都完全一样了。
  我绝对无法“怀疑”,这个世界上像公社政府那样的存在,它的确是存在的,就像泥土和岩石一样真实,但是,它比起泥土和岩石那样的真实,有且只有一样不同的东西,就是向我们发送广播节目的那种机器,这台机器昼夜不停地运转着,并没有人去管它,也没有人启动过它,更没有人通过它向人们讲过话,它只不过是把公社政府院子里的空气分子或空气中的尘土互相碰撞的声音录了下来,通过它那些复杂的电路的转换和放大,最后传到人们的耳朵里的就是像“张芝阳考上了大学”这样令人激动的消息,以前人们从广播中听到的所有那些令人激动的消息都是这么来的,因此,这些消息不管多么令人激动,都在现实中完全没有实实在在的对应物,它们只不过是一些声音罢了,或者说只不过是人们的幻觉罢了,就像我们在云彩中看到了马牛羊一样,像张芝阳,他这次因为听到了一个令他激动的消息而去了公社政府,但,公社政府找遍他们的所有文件也找不到那样一份广播里所说的录取通知书的存在,这样的文件在公社政府堆积如山,如果把天下所有政府部门的文件算在内,那就多得可以用这些文件建造一座足以让天下人所有人都迷失在里面的迷宫,但是,所有这些文件里都没有,也不可能有一份能够真正令天下任何一个人激动的文件,甚至没有也不可能有一句有意义的话,它们上面全是空白,张芝阳居然相信了这些文件中有能令他激动和改变命运的一份文件,这是人怎样的堕落、怎样的自取其辱啊!我只有通过如发寒热病似的颤抖来缓解对张芝阳的堕落和将蒙受的侮辱的想象让我感觉到的恐怖。
  我的精神状态决不是因为张芝阳考上了大学才是这样的,而是一直以来就是这样的,只不过有张芝阳考上了大学这样的事情发生了,它就得面临一个新的“考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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