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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阳 (向小舜)


  在张芝阳劳动锻炼的日子里,他每天都是穿得干干净净、整整齐齐出门,沟里人讥之为“一副书生派头”。但他从回乡劳动锻炼起就是那身衣服,这身衣服在几年里一天比一天褪色发白,周边起毛,就像它是他人生的晴雨表,在跟着他这个人一天比一天干枯萎顿下去似的。我爹当初就嘲笑说:“他天天都会穿这身衣服的。他晚上洗晚上干也要第二天穿上它才得出门。你们可以专门看他把这身衣服穿多少年。它迟早也会发白、起毛、烂出一个个的破洞,补上补丁,补丁又重补丁,直到连叫花子也不得穿!”事情果然一步步地实现着爹这个预言,沟里也一天天一见他出门来就是说不完议论不完笑不完可怜不完他的话。看人们看他那眼光,我感觉到就是它们让张芝阳燃起来,再燃成一堆灰烬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但张芝阳却在硬撑着,身上的衣服在褪色、破烂、打上补丁、补丁重补丁,人却始终是那副样子,就像山坡上被废弃的旗杆,风吹日晒,没人照理,早已不是当初的模样,却始终稳稳地直直地立在那里。
  他四体不勤,体力活只能干妇女干的,队里就在把他当成个女劳力对待,给他派妇女干的活,工分也是按女劳动力的标准给他开,而他则从不争辩和争取什么。他每天干的活多数是大队干部分派给他的刷标语、办板报一类的活,干这种活队里也只给开妇女的工分,大队也没有什么补助,一般是没人愿意干的。
  在开初,他给大队干这类刷标语、办板报的活,都说他这是想挤入大队领导层,想先当个团支部副书记什么的,然后再慢慢发展,说他正在“积极表现”,这被一些人说成是“开始在跳了”。但是,沟里那些已经把什么都看透看明白或自以为把什么都看透看明白了的人,比方说,像我爹那样的人,都在嘲笑说:“他要进大队领导层那是做白日梦!人家大队领导把他那几招几式还看不明白?他们是绝对不可能让这么一个有文化也确实有一些能力的进入到他们里面去的。世界上哪一级领导干部都容不下他这样的人的!还是那句话,就是狗舔剩了的也没有他的!”有人说:“他干得再好也最多让他当个小秘书啥的,没的官职。”我爹那样的人把头摇得像波浪鼓:“哈哈,啥子小秘书,小秘书也不可能!大队领导就是把他当条狗来用也不可能。他这种人看给领导干部当啥子领导干部都不会放心,自然也就不会让他给他们当啥子,哪怕是当一条狗!实际上,领导干部还会整他,有理没理都会整他,叫他写标语、办板报都是在引他上钩,表面上给他一些甜头,实际是把他时紧时松控制在身边,让他老实点,也可以做到抓他几个小辫子在手里,叫他早点断了进什么大队领导层的念头。不信你们看,他干得再好,十年二十年他都还是一个写标语、办板报的!”
  张芝阳虽没有把刷标语、办板报的活干上十年二十年,但他的确一直是个刷标语、办板报的,活干得再好也不见大队领导给他一个什么特殊的奖赏。而且,不管爹那样的人的那一套说法对不对,张芝阳也的确终于挨了一回大队领导的整。
  我们生产队有一个从县城来的上山下乡的女知青,人们叫她小彭,我们这些孩子里嘴乖巧的叫彭姐姐,上过高中,和张芝阳算得上同龄人,人们私下都说她是上山下乡到我们大队的几个女知青中最漂亮的,我觉得也是,还公开在大人们中间说过,而且我后来还和她有过一段特殊关系,只是这是后话。张芝阳形单影只,和整个山村格格不入,有一段时间,他和这个小彭走得近了。这倒也在情理之中,两人都上过高中,有共同语言,张芝阳虽然一沟人都看不起他,但不仅有文化,还长得高大白净帅气,要的是能踏踏实实过日子的男人的农村姑娘也许看不上他,城里来的女青年就未必了。事情后来发展到他们俩之间开始私下传信的程度。这大队就不能不管了。把两人弄到一间黑屋子里,互相传的信全部交出来,对两人交往也全部如实交待,说是对小彭没怎么样,但对张芝阳却差点以破坏知识青年上山下乡罪论处,写了深刻的检讨书和保证书才过关,从此,他连正眼看一下小彭也不敢了。像爹那样的人则得意洋洋、幸灾乐祸地对人说:“不要看这回没有给他定个罪,但是,小辫子给他抓住了,只要需要,就可以拿出来,叫他断了还想这呀那的念头!”
  张芝阳就这么混着,年纪一天天变大,仅和女知青小彭有过几天最多可能也就到传信还没有拉手的关系,但就是这也已经是过去事情了,他现在面临的是他早该结婚生子、成家立业了,沟里像他这个年纪的,除了娶不起老婆只有打光棍的都儿女成群了。可是,虽然他本人表现得不热心,好像就是打一辈子光棍也没什么,访遍了十乡八里待嫁的姑娘,却没有一个愿意嫁给他的,连“谈一谈”、“看一看”、“见一面”人家也不愿意。他不着急,他父母,还有那样多的热心肠,当然着急了,早已没有人相信他还会有什么前途了,着急的也就只是他的婚事了,但是,结果却是这样。我就几次亲耳听见我们沟里的姑娘们说:“嫁给他?嫁给他那号人是瞎了眼了!”在我们沟里,一个男人,能不能讨到老婆,那是头等大事的头等大事,关系到一个人的一切,包括他的尊严、价值、意义等等,除非他有望去干“国家工作”或当“国家干部”。这也难怪,像我们沟里的人,如果不能参加“国家工作”或当“国家干部”,他们的生活还剩下什么呢?连个老婆都讨不到,连女人味都尝不成,连传宗接代的任务也完不成,那人还真是活得只不过是“劳动工具”了。可是,看起来,张芝阳还真就把人活到这份上了,活得不仅只有当一辈子农民,连个老婆也讨不到了。


第4章 太阳.引子.小房沟(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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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照这样发展下去,张芝阳再撑得住,他也有可能有一天不得不进行沉痛的思考,为什么这个世界就容不下他呢?难道就仅仅因为他多读了几天书?为什么多读了几天书就该落到这个下场呢?为什么他出生在一个农民家庭就注定如此呢?
  面对现实,说不定张芝阳都在思考这些问题了。可是,突然之间,他的转机却说到来就到来了。高考恢复了,考大学不用那种形式的推荐了。
  他第一年没考上,第二年却考上了。家家都安装的有有线广播,每天三次准时播出节目,不是播出节目的时间也随时都可能突然响起,放两首革命歌曲,然后就播出一条最新指示或重要文件、重要讲话、紧急通知什么的。有线广播这个东西已经成为我们生活不可分割的一部分了。它一响起,大多数人都会支着耳朵听,它发布的消息立刻就会传遍全沟,他们也常常为它发布的一条消息或最新指示什么的而激动好多天。
  我感觉到,广播里传出的东西总是既让人们恐惧,让人们看到自己的绝对渺小和被主宰,对一个外在无限强大的他者的绝对依附,你只有靠这个无处不在无所不能的外在无限强大的他者才能存活,但是你只要动一动就会遭到它毁灭性的打击,你得永远连动都不能动一下;又让人们看到无比巨大的希望和感觉到无比巨大的满足,看到和感觉到只有他们才是生活在一个无限合理、合规、美好的世界中的,这不因为别的,就因为他们一刻也离不开那个他们依附的外在无限强大的他者,因为他们若敢动一下,尝试离开点那个他们依附的无限强大的他者,就注定会遭到灭顶之灾,还因为他们依附的那个外大无限强大的他者所做所为的那些不管多么不美好的、不合理的、可怕的事情都是必要和必须的,是那个无限合理、合规、美好的世界的实现所必需的过程和代价,是只为了他们的幸福美好生活,哪怕只是无限久远的未来的幸福美好生活。
  这天,有线广播突然响起,发出的一个通知竟是我们沟的张芝阳已被某某学院录取了,就是说他考上大学了,录取通知书已经到公社,请张芝阳本人带上大队的介绍信立即到公社领取录取通知书。
  这个消息在全村风传。这天,我在菜地里协助爹干活。这两年,我干活的时候是很少有的,因为一般时候我都在屋子里练毛笔字,这是从爹之命。听到人们在风传张芝阳考上了大学的消息,爹以他一惯的那种腔调说:“这些人又吃多了!”他的意思是他才不相信张芝阳会考上大学,但我感觉到我们沟、我们家的一个史无前例的转折关头是真的到来了,感觉到我的生活从此不会再同于从前了,说了声:“我出去看看!”就跑出去了。
  我跑出去的时候消息实际上已经完全传播开来了,但还是有一群自发组织起来的孩子负责义务传播,他们向四野干活的人们高喊:“张芝阳考上大学罗!张芝阳考上大学罗!”继而,他们冲向一座小山去向山那边喊,山那边也属于我们沟的地界。我看到干活的人们在听到消息后几乎都是在发一下呆之后就扔掉手里干活的农具,急急忙忙赶回来,好多人都是像命都不要了,不走平时走的路了,见坎就跳,在庄稼地里横冲直撞,连妇女们遇到两三米宽的大沟也都是一跃而过,就像他们家发生了火灾,他们赶回家去救火似的。他们从我身边冲过去时,一个个目光如炬,神情狂乱,就像他们红了眼扑向战场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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