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檐很窄,刚能容身。闪电一个紧接着一个,但它们就是在眼前也看不见它们了,只看得见被它们照显出来的从屋檐上垂下来的直壁般的水帘。这水帘几乎能擦着几个孩子的鼻子。对小禹来说,它还真就不是水帘而是一个水的直壁。它让他感到天地间装满了水,浑浑浩浩,无边无涯。雷声听起来闷闷的,似乎是从不知多深的地下传来的。几个孩子是如此安静,他们完全被这雨给震住了。
对小禹来说,这一路上看到的就是世界末日在千千万万里之外的地方发生了,他看到了从那儿传来的影子和声音。然而,眼下,世界末日似乎已经到他跟前来了,全世界、整个宇宙都在洪荒、混沌之中,全世界整个宇宙都在毁灭。一口气也不喘一下一个接一个的闪电照亮眼前直壁般的水帘,他们在这水帘和农舍墙壁的夹缝之间。透过眼前厚厚的、密密实实的雨水和屋檐水形成的水帘看到的闪电的光是红的,也没有什么形状,一片混沌。他感到,这闪电的红光不在天上而在大地中心处闪亮。这大地的中心也是宇宙的中心,而且与他仅隔咫尺,就在他身边,他脚下,他面前。他感到这浑浑然没有一个形状的红光就是大地中心、宇宙中心最深处的那红汤,就像把一个人开肠剖肚,取出了他鲜血淋淋的、火红的心脏,世界被开肠剖肚了、宇宙被开肠剖肚了,火红的心脏滚出来了,就在他小禹的脚边,一切,全世界的一切,都在这红汤中沸腾、毁灭,仅剩这个农舍、这个农舍外他们藏身的夹缝外,什么都在这红汤中了,不复存在了,只有一遍无边无涯的混沌、烈火、洪水、炽汤,既非在天上又非在地下,既在天上的天上又在地下的地下。雷声虽是闷闷的,却也显得就在身边,一如那颗世界、宇宙、存在的“红心”一样,伸手就能摸得着。小禹完全没有什么雨、雷、闪电的观念了,他只觉得在世界末日的之中,只有世界末日。
小禹想象这家农舍,他们几个和这雨,和这洪荒混沌中别的农舍、别的人还有什么联系,还能有什么联系。如果那些农舍和那些人全都被洪水卷走、吞没、毁灭,他怎能帮得上忙。他想到了父母,想到了他的家。什么忙也帮不上,什么忙也不用帮了。他只感到,父母被卷走,他的家被卷走,无论是谁是被卷走,对他都是完全一样的了。他觉得他同这雨中的一切,同世界的一切,同这滔天洪水、世界末日之内之外的一切,本来就没有什么联系,也本来就不可能有什么联系,它们是存在还是不存在对他都是一样的,他还同身边这几个人,这农舍的主人,同他自己,也没有什么联系。本来就是这样,所有一切的本来就是这样。他看到了人的渺小,世界的渺小,自己的渺小。看到了这种渺小多么绝对、本来、天然和无边无际。他觉得他正看着父母被卷走,世间万事万物、所有他认识不认识的人被卷走,在世界末日的洪水烈火中徒劳挣扎直到消灭。但他是那样平静,心如止水。他完全不对这种平静感到惊讶。他觉得这种平静是最真实、纯洁、美好和高尚的。这才是他的本心,他的本心就是这样的。这也是最高尚和真实的人心。他觉得他看到的世界末日期景象才是存在最真实自然的景象,也只有这景象才是至善和至真的。他觉得自己完全丧失了自由,完全被缚住了,且危在旦夕,也就要被洪水卷走了,而他只能听天由命。他不觉得有一丝儿的遗憾和不公。他心中只有敬畏和平静。他感到这个他,此时这个他才是自由和解放的。他已洞悉了自由和解放的一种秘密。
这种暴雨总是来得快去也快。他们以为这雨就会这么一直下下去了,他再也没有脱身的机会了。可它说停就停了。天地间一下就敞亮起来。他们跑出屋檐,跑到已小得对于他们就已经算得上停了的雨中去,惊讶地发现地上竟有月光,越来越稀稀落落的雨丝在月光里闪亮,犹如飞金走银。
几乎是每跑一步雨就会更小些,直到不觉间完全停止了。暴雨后的路面被冲刷得干净而结实,一点泥也没有,他们就如同在光光的青石板上奔跑。四野都是流水声,宏大的清亮的,高亢的低沉的,笑、泣、吼、喊、歌、唱、嚷,什么都有,组成一场大合唱。蛙声又起,但那么清亮舒畅,和这雨后的景致甚是相谐。借着月光,那两个伙伴跑得飞快,转眼间小禹和天民只能远远望见他们朦胧的背影了。
风还在劲吹。满目青山千万树木似都在奋力挣脱最后的羁绊,获得永生的自由。放眼四野,小禹看到大地万物都全不似平常,敞开了它们的胸怀,袒露出它们的心迹,恢复了它们的本相,毫无保留。一切都在闪耀着既是钻石般结实又是梦幻般迷蒙的光辉,层次是那样丰富而又鲜明,一事一物都是那样纯粹,仿佛平时所见只是一个平面呆板的画面,现在才是立体的生机勃勃的世界。小禹看到的每一棵树、每一个阴影,每一小景小物,都是全新独特的,从未有过的。路边在风中剧烈摇摆的桑树让他看到它们是墓穴里的睡美人,平时他只见它们是一个个坟墓,也完全无法想象里面竟囚禁着美人,现在,她们全醒过来了,从墓穴里出来了,尽情展示她们的风姿,享受生的自由和快乐。她们让他神往而敬畏。他不怀疑,这个世界平时是沉睡在魔法里的,现在魔法解除了,完全解除了,沉睡千年的仙子醒了,一切都活了。
但是,这一切都比不上从大地上飞掠而去的巨大的云影。它们快得一下子就穿越整个田野望山坡上去了。小禹颤栗地的心感到它们是神的座骑投下的影子。他抬头看天。他顿时被天空的壮丽震慑住了。他感到他看到的是一场浩劫叫天国的秘密完全袒露出来了,碧海青天是天国的穹顶,稀落的星辰是神遥远的眼睛,眨呀眨的,布满天空的残败的乌云气象万千,叫他都感到自己看到了神国大殿劫后的胜景。一轮皎洁的明月在乌云间飞矢般地穿行,仿佛在一瞬间中就越过了千沟万壑,万水千山。小禹立刻看出它是一位大神,正赶去执行神圣的使命。尽管客观上飞跑的是乌云而不是月亮,月亮也不是一位大神,但他看见的就是月亮在飞跑,月亮是位大神,或是神的座骑,其情其景完全没有可能叫他想到自己错了。他也觉得这时候的天空是位伟大的女神,她完全把自己□□敞开了,她有上千个□□,上千个肚腹,□□重叠着□□,肚腹重叠着肚腹,肠、肝、肺千千万万,她的一切都是圣洁的,月亮则是她那最圣洁的心脏。
他还不知道看见这一切心上一掠而过的那深沉的颤栗意味着什么。他似乎只是被迷住了,尤其是那轮月亮。它无限坚定、执着、迅捷,无视一切、目空一切,似乎闪电之神、飞矢之神也受它驾驭,服从于它的意志。它飞越过一片片乌云就是飞越过一个个浩大、完整的世界,飞越一个个浩大、完整的世界就如同穿越虚空。他看到,浩瀚高远的青天是怎样的无限,一个接一个无限。谁能摘取它那些眼睛宝石,谁能跨越这些宝石眼睛之间任意一点清远的虚空。这月亮,这驾着月亮飞驰的神迈过这些无限,一个接一个的无限如同村姑轻盈地迈过浅浅的小溪。
小禹突然明白了、“看到”了这驾着月亮飞驰的神是去干什么了,执行什么神圣的使命。它是去天外、宇宙之外、时空之外参加万神大会。万神都已到齐,从最高的到最低的,从最大的到最小的,就差“月亮”这一个了。对人来说,对一切非神的存在来说,这万神汇聚开大会的地方就在无数的无限之外,在天地、宇宙、时空之外,在一切存在和一切可能的存在之外,只是绝对的虚无。但这个地方才是神的大本营,神的家园,也只有神才能自由地出入这个地方。“月亮”是奔去的最后一个了,但它是不会迟到的,因为它是神。不过,小禹看到这个最后奔去参加万神大会的神并未向他向世间展露它的真容,它幻化成了“月亮”的样子,即使多少泄露了它的一点什么也还是把它完全遮盖起来了的。他也没有真看见天国的穹顶,众神的眼睛,神的劫后的大殿,没有看到一位女神,她的□□、肚腹、心脏。他仅仅看到了它们的影子的影子。神要在“月亮”正赶去参加万神大会的那个地方,才是显出了它们真身和真容的,也只有到那里去,在那里,才能够一目睹它们的真身和真容。神只有神才能正视、承受、欣赏。
小禹望着天空,望着月亮,对天民长长地叹道:
“哥哥,你看,好美啊!”
天民也在看天,由衷地紧接道:
“是啊,真的美啊!”
小禹感到,这个时刻是他们的心最接近的时刻。
第40章 太阳·第二卷 、立下宏愿18
r一个决定——出发去见“神”
他们到家了。未进家门他们先取来藏好的鞋提上。家里黑洞洞的。这种黑给人以恶俗、压抑之感,和今夜在路上遇到的那暴雨前和暴雨中的黑暗判然有别,是完全不同类的两种东西。也许,要是它们相同,这两个孩子也不会去看那电影,冒那险了,完全可以说他们实在是别无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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