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民似乎想笑却笑不出来,他的眼睛是疏离的、冷酷的,并且越来越疏离、冷酷。天民就以这个样子静静地立了一会儿,看也没看小禹,似乎在想自己的心事。天民这一会儿眼睛里的东西给小禹留下了刻骨铭心的印象,叫他一辈子都忘不了。他从天民的眼睛里看到了天民在阴森冷酷地追问:难道我张天民就这样不幸吗?难道我们家就这样不幸吗?难道这是注定的吗?要救我这个弟弟吗?救得转来吗?他敢去那样做,甚至于他敢这样想,就是一个世界和人类的敌人、罪人、阶级敌人诞生了,救不转来如何才能不被他牵连?不被拖下那黑暗的深渊之中……
天民终于突然以视小禹全然为路人的眼光盯着小禹,异常平静残忍地说:
“你要去送死你自己去,我反正是不得跟到你来的。我现在就走。看你去还没把人拉上来就已经有人把你□□的推下去了。一定会有人把你□□的推下去的!”
旁边有人发出阴沉、邪恶、肯定的笑声,他们肯定的是天民。小禹虽还没有真去救人,他自己会不会真有那勇气去救人心里也是没有底的,但是,他却已经感觉到像有人在从后面把他往那个大坑里推了。实际上,他已经看到过那在公路上站坑边的人是有意站在那儿的,当坑内有孩子终于能够从这儿爬上来的时候,他们竟悄然地、实则也是于众目睽睽之下地用脚把这些孩子已经搭上了公路边的手往下踹去,还看到他们不只是踹,还去踩这些手,紧紧踩着,踩着还进行揉,叫这些孩子想挣脱也挣不脱。这种情形不是一开始就有的,但最近这几次是越来越露骨了。没有孩子再能指望从坑边站有大人的地方爬上来了,但他们只有望着一坑的孩子哭,因为,他们只有从一坑的孩子身上爬过去才可能到达岸上了,而他们九死一生地爬到了岸边,又怎敢再爬回一坑孩子里面去。小禹看到,如此站在坑边阻止孩子从坑里爬上来的人先是一个,后来是两个三个了,动作也越来越不加掩饰。
他做出要向那个坑边走过去的姿势,天民没有理他,而是更无情、冷酷地对他说:
“你的脑壳实在是太简单了。你对人类社会一点儿也不了解。你是在同人类社会为敌,只会被人类社会消灭。你将来会死无葬身之地。”
天民说的似乎已经是他看到的事情。但是小禹别无选择。他向那坑边移动而去。天民最后狠狠地、凶猛地看了他一眼就转身跑了。他忘不了天民这一眼中那对他已经什么也没有只有看他落水把他往水推一把一劳永逸甩开他的劲头,他从这个劲头好像看到了这也是爹妈、所有人、整个世界对他的“劲头”。他真希望天民能回头看他一眼,或者在那儿等他,如果是这样,他也许就会放弃今晚去救人的决定,跟着天民去了。但天民没有,一直跑得没了人影儿,边跑边只顾如何能借到别人的火把照明。
他来到了那个坑边,站着。他发现自己内心充满了剧烈的矛盾和斗争,只比他曾经历的那内心的风暴更为狂烈,更叫他承受不住。对他对此感到惊讶。不过,他更震惊地发现,即使他能克服自己的矛盾和恐惧,他也已经没有多少机会去救人了。他身边本来就立着两个人,这时却悄然及时插进来了两个,凭他们力大气粗,他们很容易就站到了他身体的前边,把他赶离坑边了。他强烈地感到新来的这两个人就是听到了他和天民的话知道他要干什么才来这儿的,就是要向他证明谁才是强大的,什么才是强大的。他真不敢相信这是真的,但他又无法怀疑这就是真的。他感觉到强烈的恐惧,怕他们抓住某个时机把他推下坑去了。
他看到有一只小手搭上公路边了。这只手太小了,它不是为从这儿爬上来,只是在挣扎中饥不择食偶然把手搭上这儿的。他看见他身边这几个大人,特别是就是他们把他挤离了坑边的那两个人,饥不择食般地争着去踹去踩这只小手。小禹强烈地感到他们是有意识表演给他看的。这个小孩十分及时地抽回了他的手,往上看也没看一眼,尽管他挨了几下。这个孩子望着一坑的孩子往他们中间爬去了,看他的年龄,他爬到中间去了那哪还有再爬出来的希望,但是,他虽在哭,却哭得很平静。小禹还看到了他身边这几个大人有人还在用脚往坑里撇路边的石子土块什么的。坑里靠近这条公路的孩子都在往里爬,从其他的地方找爬上岸的地方,至少,小禹没有看到坑里有把头朝向公路这边的。
小禹往田塄那边看过去,看到在公路和田塄交接处立着一位佝偻着腰的中年男子,就像一座弯曲的铁塔、一个阴沉的恶魔立在那儿。这个地方是一条浅沟入这个大坑的入口处,所以比别的地方都要矮一些,是孩子们最容易从这里爬上大坑的地方,但是,有这个中年人站在这里,就没有一个孩子向这个地方爬去了,在它近旁的也在向别的地方爬去。小禹也看到这个中年人在用脚把土块和石子往坑里撇去。小禹看到一坑的孩子都有一个无意识的意向,就是远离岸边,因为它们已被大人占领,那些终于爬上岸的孩子都是从远离大人们的地方爬上来的,而且上了岸也不走有大人站立的地方而绕道而去了,也不管自己绕到哪里去了。
一道火把的光为小禹照亮了田塄和公路交接处这个佝偻腰的中年人的脸,他看到了一张多么丑陋、扭曲、未老先衰、歹毒、满足、幸灾乐祸的脸啊!对于小禹,这张脸就什么都能说明,就说明了一切。
小禹客观上已经根本不可能救人了,但他内心是多么剧烈的冲突和矛盾。多少次他都想“以身试法”,不管三十二十一也要去救人,即使救不起谁自己反倒被推下坑去了。他想到了天民说的话,想到了父母和他的家,他知道要爹妈知道他今天有此行为,会怎样悲痛欲绝、恨铁不成钢啊!他更感到自己正如天民所说,在冒天下之大不韪,在向“人类社会”那样的东西作对,而照人们所说和一切所反映出来的,似乎是所有和“人类社会”作对的人都会毫无例外地成为人类的罪人,也会毫无例外地毁灭。他该犯这个罪吗?他犯得起这个罪吗?他感到“人类社会”那个东西已化为一个活生生的巨神一般的东西,它在所有方面比亿万现在就在他面前、就是他的面对的大人们的总和还要可怕,它现在就在他背后,就在把他盯着,就看他敢不敢去救人,如果他敢,它会毫不留情将他推下坑去,而他下去了,想必他就再也爬不上来了。他如此震惊地发现自己内心的恐惧、冲突和矛盾竟达到了那样程度,是他根本无法承担的。他还感到自己是何等的弱小和孤独,还感到无法言喻的寒冷。
他站起来离开坑边走向回家的路了。他就这样放弃了,放弃了才知道自己放弃了,也才看到自己既因为弱小和软弱而放弃,也因为他那样做不仅没有救到人还客观上使坑里的景象更惨了。他内心充满了悲哀,他永远也无法原谅自己和饶恕自己,但是,一放弃他那种内心冲突就平缓多了,那种寒冷感也平缓多了。他觉得只有完全地承受住完全的这种寒冷,才能够战胜自己,也才能够不管那亿万群众和那“人类社会”去做那种救那坑里的孩子的事情,可是,只有神才能承担这种寒冷,而他不是神,也没有神,他只是个凡人。真是无法描述他一这时刻的心情。
那种寒冷感虽然平和多了,但并没有消失。他向前走,走得不快,也没有追赶天民或火把。他看满街的人,看街道两旁黑沉沉的如地狱般的寂静森然的房子,看天空,看整个世界。他觉得他知道这种寒冷是从哪儿来的,是什么,有多强大和深广。他感到如果整个宇宙什么也不是,什么也没有,只是一坨冰,那就是他现在正多少感觉到它的这种寒冷。是的,他远远、远远没有真正体验到这种寒冷,只感觉到了它的一点点,相对而言,他还完全在温暖的地方,就像如果说这种寒冷是北极之地,那他现在就还在离北极几千公里的地方,但他不再能够怀疑,完全地经验和遭遇这种寒冷,完全地经验和遭遇这种只有神才能够承受它的寒冷,从他现在这个离“北极”还有几千公里的温暖的地方到达“北极”的中心地带去,他才能战胜自己,也才能战胜“人类社会”。这当然是他做不到的,他知道,但他也是在这个时候下了一种决心。
小禹出了三官场,才加快了脚步,开始去追赶天民。跑了老远才看到天民,天民在借着别人的火把一心赶路。他把天民喊了一声,天民回头看了他一眼,但没有等他,他是自个追上去的。
追上了天民,小禹像是什么事也没发生似的要天民再把同路来的那几个伙伴等一下,天民没有理他。天民似乎永远也不会理他了。
第38章 太阳·第二卷 、立下宏愿16
p暴风雨的洗礼
火把是别人的火把,它们陆续去了别的路上,小禹和天民落有黑夜里了,再无火把的光可借了。同路来的有三个人追上了他们,问起别的几个,都说他们已经走了。回去时没有那么些危险了,有没有人同路就不那么重要了。大家看见远处遥遥有一个火把在明灭,有人问要去撵不,都说太远了撵不上,问话的人就独自飞跑去追赶那个火把去了。他们一行四人在黑咕隆冬的路上摸黑走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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