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无声地走进来,来到床前,没说什么,也没有看我,伸手想把我压在身下的那片枯菜叶给取掉。他这么做,大概是以为这一次我的一切都和这类东西有关。但我却因他这么做而打了一个寒噤。他立刻把手缩了回去,跟着就无声地出去了。他没有正眼看我一眼。
一天天过去,很显然他们已经达成了一个共识,那就是我这次一定会非死即疯,只不过他们还没有人把它公开说出来而已。他们都在等待,等待我的“那个时候”的到来。
妈再给我端饭进来和把陈饭端走,脚步更加匆忙,甚至于脚下都有欢快之声了。这是怎么回事呢?在我们这里,人之将死,家里人不一定——我只是说不一定——会很悲伤,在看着躺在床上的人的“那个时辰”的到来,反而步履会欢快,声音中也有压抑不住的欢喜。我看到妈不过是在重复我们这里的人遵守的一种模式而已。
妈端着那碗已经凉了却没有动过一下的饭步履不无欢快地出去后,还会与一直都在窥视着和关注着我的事情的院子里的那个老太婆,就是我们前文写过的那个蒙婆婆,相视一笑,指指她手中的饭,那意思是说:“你看,又没吃!”完全和有些儿媳妇从弥留之际的老人床前端出去又一口也没有吃的饭一样,对于她和有些旁人是一件乐事,喜事,一件给人以某种快感和刺激的事。我还会听到她和蒙婆婆小声说几句什么,虽是打哑谜似的,却只有傻子才听不出来她们在说的就是我这次不死也会成为黑娃第二,就和我们这里许多儿女们、儿媳妇与亲戚、外人交流他们弥留状态的父母的情况一模一样。她们也根本不怕我听到,听出来什么了,就和我们这里许多儿女们、儿媳妇们交流躺在床上的快死的老人的信息、看法、意见一样,虽然故意偷偷摸摸、打哑谜、装模作样,却也生怕床上的老人听不到,听不明白,更不可能真正掩饰住他们的兴奋,以求从中获得某种病态的快感。不同的只是,老人快死时,这些儿女、亲戚、邻居,会到床前一本正经背书似的说些安慰的话,也许还会掉几颗眼泪,但是,谁也忘不了叫老人听出他们实际在说:“你就要死了,这是天定的,而我是把天意看明白了的!瞧我多么了不起,多么正确啊!你要记住我不是第一个看明白的,也是最明白的,没有哪个赶得上我!我真的很了不起!”
七天时间过去五天了。按照他们的逻辑,从第五天起还不能断定我非死即疯,那实在是在怀疑他们的眼力。第六天,我听到妈端着我没有动一下的饭出去的脚步更加轻松和欢快,迫不及待地要出去和早就等在那里的蒙婆婆交流我的“进展情况”,蒙婆婆也为此准备了一套安慰和同情的话。
我听到妈说:
“这已经是第六天了……”
真的是有压抑不住的惊喜和快乐,还在为只有她才有通报“进展情况”的身份的自豪。
蒙婆婆笑了起来,却又忙说:
“你也别放在心上呀!他不那个总还是你屋头的一个劳力!”
她的意思就是说如果我不死,成了黑娃第二,我也还可做我们家的一个劳力。黑娃就仅仅是他们家的一个劳力、一个牲口。我想我已经六天没有吃一口饭喝一口水,爹都未必知道,但妈却一直在和这个老太婆分享着这个秘密。我意识到秘密是需要有人分享的。
第七天,妈似乎是受命进来特意看了看我眼睛。在她要看我的眼睛的那一瞬间,我还怕她真看见了,因为我知道我眼睛充满着非人能够正视的光明,不管外面有没有那种光明,我的眼睛里也充满着光明,它的强烈和明亮,已经是只有神和死人才可能逼视的了。不过,她并没有真看入我的眼睛。她浮皮獠草地从旁边看了一眼,是看到了我的眼睛,但是,很显然,一种无形而强大的她无意识设置起来的障碍拦在她的眼睛和我的眼睛之间,使她根本就没有真正看到我眼睛中的东西,看到的只是她主观想象和理解中的东西。这样看了一下,她就出去“复命”去了。我无法忘记她看我就和那些快乐的儿媳妇到公爹公婆床前快乐地看公爹公婆的死亡进展如何谈不上有任何区别。
她就这么看了一眼立即就出去了,脚步中甚至透出兴奋。我听到她一出去就对蒙婆婆说:
“眼睛都散了!”
我们这里的人说已经进入深度弥留状态的人才会说“眼睛都散了”。妈就这样看也没看就做出了一个想当然的结论。不过,我将以一生的经验去认识到,这实在是我们人经常会犯的毛病,我们人实在是经常是这样的,实在经常是做出了想当然的结论还不容他人挑衅。
我听到那老太婆说:
“那就是要快了。你们也该准备一下。再说啥他也还是活了一回……”
蒙婆婆是说我快死了,我们家该准备准备我的后事了。我听到妈说:
“我才懒得。就当没养他嘛……”
就在这个时候,我突然深切地意识到妈看似轻松甚至于欢快,实际上所承受的压力有多大,这种压力就来自于蒙婆婆们,我这次的事件一沟人也许除了黑娃那样的外,根本就没有人不时刻在窥测着、探究着,其动机、心态和蒙婆婆大同小异,爹妈他们就生活在他们的这种压力之下,而这种压力绝对不是爹妈他们能够承担下来的,可以说,我正因为就是要顶住这种压力才落到现在这个下场的,妈像这样对待我,实在是她在这种压力下的必由之路,除非她愿意落到和我一样的下场。所以,我突然理解了妈,理解了她的不幸,理解了我实在不应该让她这么不幸。
就这样,我躺在床上不吃不喝不动也几乎没有睡觉地直观上帝的黑暗与光明的七天七夜时间就接近它的尾声了。在第七天上,我如此深切的感觉到,我已经和那黑暗与光明连成一体了,在那黑暗中有一条只对我开放的通道已经形成,它像一条隧道,从高观山半山腰开始,直通高观山那边,我已经被神定下来的道路就是不必爬到高观山顶去了,我在爬到高观山半山腰的这条无形的、只对我才存在的隧道前时,还能感觉到高观山和脚下的地面作为物质构成的东西的某种真实性,那种我们平时在我们眼中的事物上看到的真实性,但到了这个隧道跟前,这种真实性就会大打折扣了,因为按我们平时那种客观的标准是不存在这个隧道的,它也是任何其他人看不见穿不过的,但它对于我却又是实实在在的,尽管穿过这个隧道的过程将是可怕的,是我人生最后也最大的考验,但是,我将如穿过空气一般从高观山半山腰穿过高观山那坚硬的岩石,直达高观山那边的半山腰。当然,在穿过高观山坚硬的岩石时,我会感觉到这种“空气”很热,如地狱之火,比我当初不断去穿过它的地狱之火要可怕得多。到了高观山那边,我就在那光明面前了,我的物质身体也完成了它最后的转化,成了一团随时可以一飞而去的光了。不管这应该被定为多么荒谬的,我也至少在这个时候,在如此感觉到这条隧道的热力和召唤时,不怀疑它的真实性。
我还不怀疑,我当然不会在转化成一团光时一飞而去,因为我在人间的使命还没有完成,我因为存在而不是不存在就对人间,对一切负有绝对的责任,但是,当我是一团光的时候,就完全有可能有人能够看见,看见我是一团光,什么都没有了就一团光,一团上帝的光,这一看见,就会和我见上帝的这黑暗与光明一样,见当年神的黑暗半球体一样,对他的生命是一次神圣的震荡,一次醍醐灌顶,一次上帝的启示。这样,我在我人间的使命也就完成了不少了。我还不怀疑,当我作为一团光在那里“坐”着,时间到了,上帝的黑暗与光明会退去,我的光明身也会慢慢还原为一个肉身,和现在的我完全一样,就像连一根毫毛也没有动过,但是,我的人生将从此不同,也只有有这种不同,才是真正的人生。
我还想到了,当然上帝的黑暗与光明退去,那条神的隧道也不再对我开放时,我也已经完全复原为肉体身时,我会回家,在回家的路上,我一定要高观山找一处地方刻上一行字,简单地表达我的发现,这行字这样刻:“存在即意识”。这不是一个可以躺在上面睡觉的答案,而是一个提示,一条道路,每个人都只有亲自去实践,去验证,去做那艰苦的、危险的、只有自己一个人在那条道上的长征。我也要以这个断言来和爹所宣称的那种哲学,大婆们所信仰的那种哲学相对相峙,从而确立我在人间的立足点。因为我是人,我就绝不能做人云亦云者,强权和权威说什么就信什么者,我正因为是人就有天然的权利说出我的发现,且不管我的发现正确与否。当然,我也可能仅仅是疯狂而已,我最后“验证”出来的也仅仅是得神经病罢了,一切和一切都只是神经病的错觉,还是只有爹妈他才是正确的,还是只有爹那一套哲学才真理,这世界上除了我这样的人以外所有的人都是幸运的,因为他们不必也不会去探索真理,真理是现成的,摆在那里的,他们只需装进脑袋里就是了,至少,他们不会,也用不着为探索真理都到了把自己弄成神经错乱的地步,神经错乱是什么呢,不就是那本身不是也不可能是真理的你却当它是真理,还要视死如归地为它献身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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