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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阳 (向小舜)


  后来,大队干部终于打破他们的沉默,在路上遇到爹的时候专门把爹叫住,说他们已经听说我的事了,要爹一定要把我教育过来,扳过来。从这天起,爹打我更加疯狂了,还专门上高观山去砍了一大捆新黄荆棒,把从黄荆棒上剔下的枝丫如数交给了我们生产队的生产队长,并向生产队长讲明他砍集体那么大一捆黄荆棒是为了打我们家里那个坏分子的。但是,我的“月夜行动”也正因为这个大队干部的发话而更上一层楼了。这是必然的,爹更上一层楼的疯狂是注定要失败的,因为只有受“普遍必然规律”绝对支配的事物,一切形式的“自由意志”和“自由选择”都在逻辑上是无法证明的,而要我“听话”,却只有在我能够“自由选择”和“自由决定”的前提下才有可能。
  实际上,向爹发话的这位大队干部不知道,在若干年前,在我刻骨铭心、不可磨灭的记忆中,那时候我只有三岁,一天晚上,爹不在家,他来我们家推我们家的门,门推不开,他就用枪托砸。
  关于他的可怕的传言在沟里风传,说是他每天晚上都在这家那家门外偷听,听到的夫妻间的悄悄话,父子间的口角,一家人的闲聊,只要他认为有问题的,不管他认为问题大还是问题小,是反动的还是仅仅是错误的,是可划归为敌我矛盾的还是可划归为人民内部矛盾的,他都会闯进门来给逮个正着,门撞不开就用枪托砸开,逮着你后轻则让你写下保证书,让你从此有个把柄落在他手里,重则第二天你就站在□□会了,戴上“□□分子”的帽子了。这让不少人栽在了他手里。
  说是公社革委会有感于潜藏的有□□思想的、对社会主义不满的、反对□□反对党的、不服管教不听话的太多,要各村的领导干部不择手段也要把这些人给挖出来和揪出来。我们村这位主管这方面工作的大队干部响应公社革委会的号召,想出了这个法子,挖出了不少混在普通人民群众中的披着羊皮的狼,受到了公社革委会的嘉奖,他也把他发明的这个办法作为他个人工作的方式方法、他个人的风格和脾气保留了下来。一沟人对此谈之色变。我虽小小年纪,但还是听懂了人们悄悄在说他在进行他这一套工作时,不仅让那么多人控制在他手里了,还把两个大姑娘的肚子搞大了,一个早早的嫁了人,家庭成分是富农的那位姑娘则跳井自杀了。
  所以,爹这天晚上不在家,妈和我,还有哥哥,就因为对他的恐惧把柜子、桌子、板凳,家里几乎所有搬得动的东西都用去顶门了。但是,我始终也没有睡着,因为我预感到今天晚上他就要来砸我们家的门。门他没有砸开,而是用命令的声音叫了一声:“开开!”我听到妈起床的声音,趿鞋的声音,一步一步走向门口的声音,把顶在门前的东西一样一样地挪开的声音,开门的声音,打开门以平静、木然和含有一个普通人民群众对上级领导应有的尊敬的口吻说:“张连长,你老人家……”我在听到妈说到这里就一下睡着了,睡得跟一块石头似的,对后面的事情就什么也不知道了。我始终抖得如暴风雨中的小树叶,在听到妈打开门向他说话时,现实,再也不是我可能承受的了,我对自己说:“马上就睡着,睡得跟石头一样,一睡就睡到大天亮,一觉醒来天已大亮,百鸟在欢唱,人人在起床,一切都过去了!”跟着,我看见一把黑色、阴森、锋利的刀从虚空中刺出来,对我的脑狠狠一切,我就睡着了,睡得跟一块石头一样,第二天天大亮了才醒来,醒来后看我们家的门给砸成了那个样子,妈脸上几处伤口,就像昨夜她和豺狼虎豹搏斗过似的,院子里的人都看着我们家不说话却在幸灾乐祸地偷笑,我都没有想起昨夜的事情,如此天真地、认真地相信一切都是昨夜的一场只袭击了我们家的怪风怪雨造成的,以前,风雨把我们家弄得门破墙塌和爹妈受伤的事情也不是没有过,只是不同于我们家真被风雨袭击后的是,我没有问妈一个字,没有关心她脸上的伤,还唯恐不懂事的哥哥天真地问妈、关心妈,以整个生命祈祷,祈祷大家都保持沉默就当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祈祷院子里的人快别用那种眼神看我们家看我的妈妈了,祈祷一切尽快过去,什么痕迹也不要留下。同时,脑子里那个被那把“黑刀”切下的伤的疼痛却在那里,在流血,那把“黑刀”的样子更是不可能忘记了。
  “黑刀”当然是我的幻觉,我那一瞬间要么是晕厥了过去,要么是用意念强迫自己晕睡了过去。对那天晚上发生的事情,我在随后的几年里忘得干干净净,可以说一点儿印象也没有,但是,“黑刀”在我脑上留下的疼痛却始终在那里,“黑刀”的模样也总出现在眼前,就像一个恶灵总是在你快要忘记它时它就出现了,站在你面前,提醒你其实你的生活和生命一直都是掌控在它手里的,你只不过是它唯它之命是从的奴隶。
  有一天,就是在听张书记在会上那一席话——这席话直接导致了我的“月夜行动”——的前一年,我一下子把那天晚上的一切都想起来了。同时看到的还有,“黑刀”一直扎在我脑里那个地方,它扎出那个伤口这几年一直都在流血。我的震撼是无法测度的。在这种震撼中,我看到,当年我是否真有过那段经历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只是它的真实性是绝对无法否认的,不管我个人有没有经历过它,天下也一定有孩子,无数村庄里的无数的孩子经历过它,而只要是它的真实性是不可否认的、是天下有孩子经历过的,我就得承担起对它的绝对责任。据沟里人的传言,那位大队干部砸人家的门最多的时候是有大月亮的晚上。这位大队干部不知道,我选择在有月亮的晚上行动,我的“月夜行动”第一个晚上就是一个有大月亮的晚上,就是因为那天晚上天黑了我从我的学习屋里练字出来抬头看见后山梁上一轮皎洁的圆月,我听到这轮皎洁的月亮向我发出一声震动宇宙的“神的绝对命令”,这和我要给他当年在有月亮的晚上的疯狂一个“回答”是有关的。
  所以,对我的“月夜行动”,大队干部们在什么时候打破他们的沉默向爹妈发话,是哪个大干部出面向爹妈发话,是我一开始就明白的,尽管多是灵魂的明白而不是脑里的明白,就是说,我是明白的,但我根本不知道也不用知道我是明白的。同时,尽管爹妈对他的发话有那样的反应是可以理解的,但要把我“教育转来,扳转来”,却是注定不可能的。对于我这次的“月夜行动”,除了打,爹妈他们还用很多办法,几乎是他们能想到的都想到了,能做到的做了,但都无济于事。总之,我不做到底是不会罢休的。
  我通过我的行动想要他们知道但他们当然不可能知道的是,我绝不仅仅是要给哪一件事、哪一个人,比方说,哪一个大队干部的哪一个行为一个“回答”。我是要给整个世界一个“回答”,“回答”整个宇宙、整个存在、存在的整体,“回答”我自己,我自己的自己。就当年那把“黑刀”和它切出的伤口来说,我要承担起对它的绝对的责任,那就是“回答”整个宇宙、整个存在,“回答”我自己,“回答”我是谁,我从哪里来,我往何处去,我为什么竟然存在而不是不存在,我为何在此,我存在的意义和责任是什么,存在的本质到底的是什么,存在是神圣的还是虚妄的,不然,就是我没有承担任何责任,就是我不过是虚无和尘土。绝对没有什么东西可能使我怀疑,无数村庄无数的孩子都被同样的“黑刀”切出了同样的伤口,伤口同样在永远地流着血,而只要这是真实的,它就是全部同时发生在我个人身上的,我同时就是所有的这些孩子,无数的不幸的孩子。要承担起对这样一个事情绝对的责任,我只有做出那样的“回答”。我别无选择。我觉得我别无选择。
  他们不知道,包括我自己都不知道,尽管我不用知道,我从懂事那天起就在为这次这样一个行动做准备,每时每刻都在用整个生命为这样一个时刻的到来做准备。


第83章 第 83 章
  在这次“月夜行动”中,第一次以具象的形式,也可以说幻象的形式让我遭遇“神”的显现,是在我每次一个人在月下表演和呐喊完了之后回家走过那片竹林的时候。我回家完全可以不走这片竹林,但是,我是“岩石”,是“尘土”,是不懂得这种机巧、聪明、只有人才可能做出的选择的,所以,不管这片竹林让我遭遇了多么可怕的事情,还将遭遇多么可怕的事情,我都会每次在月下“行动”完了之后去穿过它,在穿过它的过程中,不管见到了什么,遇到了什么,也不叫不喊不逃走不回避,也不着迷、不迷恋,仍然完全如一块石头,正如我不可能因为任何原因、任何理由而停止我的“月夜行动”,除非“神”叫我停止。
  在这片竹林里,我最初遇到的幻象都是我能够轻松地将它们解释清楚的,尽管不管我把它们解释得多清楚,它们也还是对我只有“神”才有的那种神圣、威严、崇高、可怕和力量。在这类幻象中,最值得一提的是,出现了五个我最初把它们命名为“梳头女鬼”的形象,这几个形象最后合成了一个。“女鬼梳头”,是我们这里的人们一个迷信的传闻,说是见到了女鬼梳头,就会轻则失魂重则丧命,云云。不过,一见我这种“女鬼梳头”,我就知道,它实在是和人们的那种说法没有关系,只不过,恰恰是我见到的这种而不是他们所说的那种,才真是要人命的,他们都不像我这样“行动”,是可以理解的,因为,像我这样行动,见到这样的“女鬼梳头”实在是太自然了,而它是真正致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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