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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首 (却玄参)


  宫宴已经结束。
  因是新年,已经出宫建府的王爷可以留宿皇宫。穆谦上面有两任姐姐,都是出了嫁的,底下有三个弟弟,有两个是划了封地封了王爷的。除夕这天,他们封地上也得设宴庆贺,穆谦就许了他们迟个两日回京。而最小的那个,也就小了他一月有余,自小体弱,到了出宫建府的年纪又被穆谦留在宫中日日参汤补药的养到满了一年才放出去。却是没划封地给他,只在临安建了座府邸,把人安排了进去。封梁王。
  现在留在宫中和穆谦对饮的就是这位梁王。梁王年岁二十八,却不娶妻,身边也不见一个知冷知热的人。穆谦问了他好几回,他只说心里有人,不想耽误人家姑娘。穆谦又问他心里所住何人,梁王似笑非笑,说:“男人。”
  穆谦也没太上心,又劝了几回他娶亲未果之后,算是认了他喜欢男人这一现实。左右是个王爷,也承袭不了大统,喜欢男人就喜欢吧,他也管不了这么多。
  听雪饮酒,最易感怀。穆谦现下就是这样,一杯酒见底,就感怀上了。他对着对面坐着的梁王说:“宵儿,倒是好久没这么叫过你了。”
  穆宵天生长了双笑眼,不笑的时候脸上都透着一派温和,一笑,眼尾仿佛都沾染上了笑意,“皇兄。”说罢举杯向他,“宵儿敬皇兄一杯。”
  穆谦眼底蕴笑,接下了他这杯酒,却没喝,只凑到鼻下嗅了一嗅,突然说了句:“闻到此酒,倒是怀念小时喝过的花酿了。”没头没脑,含含糊糊,穆宵却听的分明。
  “皇兄怕是喝糊涂了,”穆宵执着酒樽,笑意不减,只是小指微缩了一下,“林家花酿早在十多年前就没了啊。”
  穆谦眯瞪着眼盯着面前的酒樽看了半歇,才点了点头,跟了一句,“是啊,早没了。”
  然后就没话说了。穆谦抬起迷蒙的眼看着对面坐着的穆宵含笑的眉眼,只觉那面上蒙了层纱,阻隔了他的视线,叫他看不清穆宵面上表情到底为何。但心里似乎又清楚的很,只觉那笑容虚幻,好像一触,就没了。
  “皇兄?”到底还是穆宵开了口,“若是醉了就去歇着吧,时辰也不早了。”
  穆谦晃神片刻,终于将游回的意识拉回,他放下酒樽,又说了句胡话,“是不早了,桓儿也该歇了。”
  胡话虽是胡话,但到底是念着儿子的。穆宵听到他口中的“桓儿”神色微闪,不动声色放下酒樽,状似不经意地说了句,“皇兄好狠的心,竟舍得把桓儿送去那么远的地方。”
  穆谦没说话。他这弟弟没有娶亲,膝下无子,自是参不懂可怜天下父母心这话的意思。若不是为儿子考虑良多,他又如何能狠得下心把唯一的稚子送去那么远?
  穆宵见穆谦不说话,自讨了个没趣,又觉得刚才那句话说的拂了他皇兄的面子,正欲道个歉,就听得穆谦说话了,“如何能不狠。”
  穆宵听后小指微缩,复又举杯对穆谦饮下最后一口酒,晦暗不明地道了句,“天下父母心,是该狠一点。”
  穆宵很久都没做梦了。今天不仅做了梦,还梦见了久不想见的生母———宁贵妃。
  梦里的穆宵尚还年少,八岁左右的年纪,因为不是足月出生,身体不大好,天天汤药补品的养着,养了许久,好歹是养出了一副少年的体格来。
  “宵儿,过来。”宁贵妃对他招手,一贯清冷的面容上带了抹笑,映着背后落日余晖,惹得周遭一众美景都失了颜色。
  穆宵跑过去,仰头叫她,“母妃。”声音甜糯,带有孩子般的天真无邪。
  宁贵妃牵过他的手,引他到一湾池塘前,指着荷塘里开的极盛的水芙蓉问他,“宵儿,可喜欢?”
  此时已是盛夏,荷塘里的水芙蓉争奇斗艳般盛开,复瓣、单瓣、重瓣;粉白、淡紫、间色。穆宵因为身体原因,常年囿于一方小院,极少被准许出门,这般景致是很少见的,自然是喜欢。
  “母妃,宵儿喜欢。”穆宵视线被满塘水芙蓉吸引,手便向荷塘处伸了伸,但手与荷塘的距离不是他一伸手就能丈量的。所以是看得见的满塘水芙蓉,触不到的满池景致。他有点颓唐地放下手。
  “既说了喜欢,就该想尽法子得到。”宁贵妃瞥了他一眼,拉起穆宵的手,把他又往荷塘处引了引,“不付出点代价,如何能表现出你对这东西的喜欢?”
  穆宵懵懂不知其意,但是宁贵妃的一番话让他有了退缩之意,于是挣着手连连摇头,“母妃,母妃,宵儿不喜欢了,宵儿不喜欢了。”
  宁贵妃冷笑,甩开他的手,“男子汉大丈夫,怎能出尔反尔?”
  穆宵觉得害怕,但他更害怕宁贵妃不高兴,宁贵妃一不高兴他就没饭吃。两害想较,他还是怕饿肚子,于是他上前抓住宁贵妃的手,小声道:“母妃,宵儿错了,宵儿还是喜欢的。”
  宁贵妃反握住他的手,对他浅浅一笑,摸了摸他的头,“这才是母妃的好孩子。”
  穆宵舒了口气,天色渐暗,宁贵妃凝神思索了一会儿,突然对着穆宵说:“宵儿,你看,荷塘里还有什么?”
  还有什么?穆宵好奇地张望,除了满塘水芙蓉,并不见其他,于是他摇头,诚实道:“母妃,宵儿除了水芙蓉,并不见还有什么。”
  宁贵妃却是不同意的,她指引穆宵再往前走了走,说:“宵儿仔细看看。”
  穆宵有点怕,他现在站的地方已近池塘的边缘,一着不慎,就会落水。但他怕宁贵妃生气,一双小手紧握成拳藏于袖中,暗自为自己打气:没事的,穆宵,不要怕。
  他踱到池边,又认真瞧了会儿,才说:“母妃,宵儿还是没有看见,您……”
  穆宵余下的话尚还未说完,就感觉背部猛地受力———有人,不,确切说,是他母妃从后面推了他一把。
  入水的瞬间,穆宵想起自己是不会凫水的。他开始奋力挣扎,扯乱了近身的一片水芙蓉,他张开嘴呼救,大声呼救的那瞬,嘴里又灌进去满口荷池水,泥腥入口,令他反胃的想吐。他一边扑腾,一边对着岸上冷眼旁观的宁贵妃喊:“母妃救救我!母妃救救我!”
  他的母妃,宁贵妃,一位一贯冷静自持的贵人,在亲儿子被她亲手推落入水呼救的情况下,还能保持她的一贯冷静。她步到池边,伸出保养得当的纤手,对她的儿子,做出了援救的姿势,然后下句话又把刚在穆宵心中升起的“母妃会救我”的希望毫不留情的碾碎,她说:“要想活着,就自己想办法上来。”然后对着穆宵,残忍地收回了那只对穆宵来说意味着救赎的手。
  穆宵一颗心沉了底,连带着身体也一并沉了下去。他想:没人救他,连他的母妃都拒绝救他,既然活成这样,那还不如死了干净。
  穆宵一度觉得自己是死了的。他也一度觉得自己是该死了的。
  但这种“一度”偏偏没有发生,他偏偏还活着。梦里的穆宵尚且年少,而尚在游梦的穆宵却有清醒的意识,他知道梦里的这个“穆宵”只是披着一张人形皮相的走尸,他的内里,是已经死透了的。
  在他醒来后,他的父王杖毙了一众他殿里的宫人,缘由是:护主不当,害皇子受惊。而他一贯冷静自持的母妃站在他床头,拉过他的手,面上挂着一副称之为“担心”的表情,虚情假意的对他说:“宵儿,你可算醒了,父王母后都要担心坏了。”
  穆宵才知道原来真的有人能把“两面三刀”这个词演绎的这么好。他不说话,更是无话可说。皇帝只当他受了惊,还没缓过来,便嘱托了几句放他休息。
  宁贵妃留了下来,遣了殿里一众新来的宫人,她看着穆宵———以一种同情的目光。穆宵怕极了他母妃这种目光,说不上凶狠,但透着残忍———像是在看一堆垃圾。
  “宵儿,你连自己都救不了,真是可怜。”这是宁贵妃自他醒来后对他说的第二句话,但穆宵觉得这才是他母妃真正想对他说的第一句话。至于那句虚情假意的关心,怕只是演给他父皇看而已。
  “你说你喜欢水芙蓉,母妃便帮了你一把,可就算如此,你依然没有得到它。”宁贵妃看着他这病殃殃的儿子,眼神越发怜悯。
  穆宵只觉累极,连一句争辩的话都不想同他母妃说,虚虚闭了眼休息。
  宁贵妃嗤了一声,弯腰对着穆宵耳语了一句话,然后慈母关怀的给他掖了掖被子。再然后昂首带笑,踩着步子走出了穆宵的房间。
  一滩泪聚在枕边,湿了方圆。
  穆宵自睡梦中醒来,抬手按了按眼角,心想:皇宫果然不是个好地方,竟连许久不想见的人都能进了他的梦。
  然而梦境亦非全是梦境,绝大部分仍来自于他年少经历的重现。穆宵在黑暗中睁着一双眼等天亮,等了许久,天仍然黑着,穆宵自嘲地想:原来梦里梦外,自己都是等不到天亮的。
  也是,黑暗中待久了的人,是怎么也等不到光的。


第42章 第四十二章
  拂诺又在穆桓止腿压他腰一整夜的酸痛感中醒来。面对习以为常的酸痛,拂诺面色不改的把穆桓止的腿推下去,面色不改地捏了把穆桓止软嫩的脸蛋儿,然后面色不改地扶腰下床,坐下发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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