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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九 (萝卜桑)


  自那锦靴踏下马车那一刻起,辰昱周遭便有些不同了,他表情冷淡,径直向前走去。
  平九作为瑞王的名誉暗卫,跟在队伍的最后方,大家对他的出现似乎并没有什么反应,只是一路紧跟着辰昱进了屋。
  平九走到门槛处,正摸不准是跟他们进去还是在外面等着的时候,却见辰昱忽然停了脚步。
  他向旁边人淡淡吩咐了一句,“准备些银票。”然后向身后微微一抬手,头却没回过来,道,“不用跟着了,去玩玩吧。”
  平九顿住脚步,知道这句话是跟他说的。
  好像他们第一次西苑相见,又如同那日秋猎随风飞扬的黄旗烈日下,他倨傲沉稳,却目光总是向下沉,看向一个人时,带着居高临下的审度意味,即使是笑了,那笑容里没有什么实在的情绪,你会感觉到他手中掌握着的东西远比你想象的要多,而你本身离他很远。
  平九在门槛前站住,不再向前,只是道了一句,“谢王爷。”便随着管事的仆从走了。
  他是当今皇上的第七位皇子,更是权倾朝野的瑞王。他的事平九帮不上忙,谋划什么平九也不关心。
  需要时留在身边,不需要时最好识趣走开,这种无情的行事风格,倒很是瑞王殿下的做派。
  只是支走他,又何必费什么心呢?
  平九将银票收在袖口里,走出院落,望向映红的半边天,神色有些遗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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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封淮这个地方,想要随处玩玩,还能玩什么呢?
  平九随意找了家档次不错的酒楼过夜,辰昱给的银票足够一般人在这封淮挥霍上大半个月,倒真是可以在这里好好享受一番。
  只是平九实在没有寻欢作乐的想法,他很累,没有什么兴致,一沾枕头便沉沉睡去,好些时日没有睡得这样深。
  等第二日醒来时,天色已明明大亮,看那日头,大约已是午膳的时间了。
  平九并未在那酒楼里吃饭,只是吩咐小二留下房间,便提剑向外走去。封淮这地方人龙混杂,街上多得是剑客商贾和各色小贩,流水一样的人情,有时候两人撞在一起,便这样就算是相识了。这在别处是很难想的。
  辰昱未告诉平九几日回去,几日再走,一切都凭平九自己揣摩了。平九摸了下自己的手腕,当日秋猎,辰昱曾拿了一粒药丸考验他,而平九诊了几天的脉便知道,那其实是一味蛊虫的子蛊,叫做“离恨蛊”,本身并不会危及生命,却是当世无解的几味蛊虫之一,当“离恨蛊”的子蛊离开母蛊超过一个月,子蛊的植入者便会心口疼痛难耐,食欲难振,常常无法入眠,神思恍惚,很有些相思病的症状,且时间越久便越是让人饱受煎熬。
  对于辰昱竟给平九喂了这样一味蛊虫,平九起初是有些不解。后来却渐渐了然,辰昱那样霸道一个人,怎么容忍平九忘了他?大概是即使日后再离开,也不会再让他好过。
  思及至此,平九也说不出是什么心情。只是暗暗叹了一口气。
  辰昱给的银票面额有些大,平九先去钱庄换了些零散的前,沿路买了几个肉包子,用油纸包起来热气腾腾的,平九提着一边纸角,对着白糯糯的包子皮咬下去一口,立刻有热烫的浓棕肉汁涌到唇边,倒是着实烫了他一下。
  南方的包子比北方汤汁香浓,个头也比北方的小一些,平九走在街上倒抽着冷气,看见嘴边呼出去的一大口浊浊的白气,心里十分满足,想着真是好吃。
  还是拿在手里吃进肚里的食物比较实在,从不是假象。
  张嘴正准备再吃一个,忽然听见不远处有吵闹声。
  骂骂咧咧的,隐约还有动手的声音。
  平九不想凑热闹,把包子塞进嘴里,打算转身绕过去,忽然听到一声拔高音调的大喊,“小兄弟,别动粗!老夫看你印堂发黑,脸上有挂,近期或许有血光之灾……哎哎,别打脸!哎呀!别打脸别打脸!”
  这声音苍老,但底气中足实在平生罕见,引得周围人纷纷侧目,平九一口包子险些噎住,默默回过头去。
  这声音……好生熟悉。
  就见错落的人群夹缝中,一竿子神机妙算油腻腻的破布歪倒在一旁,不知道受了多少岁月的摧残,上面还打了两个补丁。
  一个灰袍老头正抱头缩在地上,被三个酒楼武夫拳打脚踢,惨叫声倒是一声比一声响亮,一个中年女子掐腰站在旁边,被气的胸口一起一伏,“你这老贼,在我们店白吃喝三天,还想偷溜?来,把身上值钱的东西都给我搜出来!”
  平九连忙挤进人群里招手,“别打别打,这钱我替他付了吧。”
  武夫闻声停了手,老头也抬起脸,他面容黝黑,满脸朴实的褶子,然而身体硬朗,原本还期期艾艾的在地上装可怜,待一看清楚从人堆里挤出来的平九,立刻从地上蹦起来,还不忘手脚利索的把那杆破帏布也拾起来。
  看那精气神儿丝毫不像是被人痛扁过的,竟然还十分上道的按着指头点了一点,老头指着平九惊奇道,“老夫掐指一算便知今日要遇贵人,小鸿鸿,没想到竟然是你!”
  平九脚下一顿,堪堪忍住了掉头就走的冲动。


第17章 第 17 章


第十七章
  平九坐在饭桌前,面对着一大桌菜默默无言,灰袍老头坐在平九对面,倒也不跟平九客气,那架势活像饿了三天没吃饭一样。
  平九注视着他风卷残云扫荡了半桌之后,方才开了口,“薛老怪,这么多年……你怎么还是这么穷……”
  那老头咽下去嘴里的饭,很有异议的用筷子敲了敲酒壶,牙上还沾着一片碧绿的菜叶,“你小子,发达了也不知道来找我,明明当年一块睡大街的交情,你忘了吗!”
  平九被噎了一下,道,“我什么时候睡大街了……最不济我也能睡个树杈啊。再说了,您老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我上哪找你去。”
  老头一听也是这个理,转过脸去扒了两口饭,押上一大口酒,一脸褶子都舒展开了,问平九,“怎么,咱也有几年没见了,现在混哪啊?“
  “恩……也没什么,跟着瑞王混呢。”
  老头闻言一口酒喷了平九一脸,二话不说直接从椅子上蹦起来了,拿着筷子指着平九不住的抖,“你你你——!你竟然敢找到瑞王脸上,啊?你把我当年说的话都当放屁了是吗!啊?你是不是要气死我,啊?”
  薛事安,江湖人称“薛老怪”,放在几十年前也是江湖传奇人物,只是很少以真正面目露面,江湖人只闻其名,不识其人。薛老怪师承江湖爵迹已久的神机门,素来以脾性古怪又通晓天下奇门遁甲之事著名,又号称“百事通”,天下间不管朝野江湖,各种隐秘八卦皆能通过各路眼线给挖过来,是以很少有人敢惹到他头上。而且薛事安偏好给人算卦,专以此门路讨生计,但是不知为何,算出的卦基本是好的不灵坏的灵,久而久之在江湖名声十分之臭,享有“头号乌鸦嘴”之美誉,没什么人真敢找他算命,所以多数的时候,他都没生意,过得很穷。
  陆一品与薛事安年少便相识,是故平九在很小的时候便认识薛事安,在平九的印象里,陆一品向来是个极为自律的人,薛事安却是个荒诞不羁的奇人,俩人也不知道是怎么处的,在陆一品生前一直保持着不错的旧友关系,然而薛事安是个很洒脱的人,换句话说就是没心没肺,得知陆一品死时也没见得有多伤心,却不知怎么的,一直以来对平九表现的很热络,但凡见面就没少给平九灌坏水,在平九年少无知时常常被其带的三观崩坏,再想想平九那些年的风流成性,放荡不羁,或许也与薛事安一直以来苦口婆心的教导有一定的关系……
  而且薛事安有个习惯,每当他特别生气的时候,就会在每一个顿句后面加一个十分愤慨的,“啊?”
  眼下平九被他连续“啊?”了三下,表情渐渐露出些许无奈,道,“除了瑞王,我还能指望谁?”
  薛事安干瞪着他,动了动嘴唇,却没说话,平九将左手递到薛事安的面前,手掌展开,目光稳稳的,继续道,“你也知道的,我的时间很少了。”
  薛事安目光向下移,看到平九手掌那延伸的不明显的银线时,目光不动了。
  他坐下来,筷子一扔,饭也不吃了,腮帮上泛着油光,很是沉默了一会。
  然后薛事安问平九,“你还有多久?”
  平九收回手,道,“若以后能不动用五成以上的内力,来年过年,还是可以看见烟火的。”
  薛事安一听,顿时胡子又吹起来了,一把拾起筷子,把饭桌戳的咚咚直响,怒道,“你这样了,你还敢用上内功?啊?还五成以上?啊?你是不是嫌自己死得不够早,想赶着去投胎?啊?你去吧,你去!老夫是懒得管你了,我懒得管你!”
  平九也很有眼色的给薛事安倒了一杯酒,好言劝道,“您老可别不管我,否则日后若真有事所托,我真的没人能指望了。”
  薛事安向来是个吃软不吃硬,利嘴豆腐心的主,眼前这年轻人一张脸温和如玉,嘴角含着笑,却好像大病未愈,苍白的总让人觉得不很健康,谁能想到他当年负剑五岳之巅,背后苍山层峦胜雪连天,横扫天下英雄独一人的孤绝姿态,那眉眼间的意气风发,何等骄傲,又是何等不知天高地厚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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