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的是个穿浅色休闲装、看起来约莫三十岁后半年纪的女性,长得不算漂亮,短发,身材微胖,气质知性,眉宇间神态很是温和宁静,要人感受不到半分攻击性。
她简单地自我介绍,“我是杨艺,是这里的心理咨询师,谢谢你愿意来。”
“我是萧恒。”昨天打电话的时候他就已经提过梅医生的名字,不需要再讲一遍。
她应该已经看过了那张表格,和他随便聊了些无伤大雅的东西,见他不再像一开始那般拘束就试探性地进入了正题。
“你说你妈妈是自杀?”
“是。”他既然把这件事写在表格上就不打算隐瞒,“很多年前的事了。我爸爸车祸前和她感情一直很好,她没有办法接受现实,苦苦支撑了一年多以后终于选择解脱。”
“对不起。”
多年前的梦魇又有了复苏的痕迹,他努力把恐惧和绝望吞下,“没关系,已经过去了这么久,我差不多连她长什么样都不记得了。”
她葬在遥远的北方,他已经有很长时间没有去看过她。
事实上,连她出殡那天他都没能参加。
“要我说,她一定很漂亮。”见他没有抵触情绪,杨女士才继续说下去,“你读书那会肯定有不少女孩子给你写情书,或者胆子大点直接就要做你女朋友。”
不止一个人说过,他长得更像他妈妈。
“嗯,我的确比较像她。”他点点头,想起了一些事情,嘴角不自觉上扬,“但学校里有人比我更受欢迎。”
何止是那些女孩子,连他想起那混血的英俊少年都忍不住心跳加速。他长长的睫毛,灰蓝色的眼睛,苍白的皮肤,还有柔软炙热嘴唇落在唇角的触感……那样多,多到他无力抵抗。
“那个人是你朋友吗?”杨女士观察着他的反应,“你看起来很高兴。”
“是的。”他简略地回答,“我们认识好多年了。”
也已不止是朋友。
话题就此围绕着他的人际交往展开,他并不回避有关过去的提问,只是在某些关键信息上一带而过。
他的配合令杨女士决定更进一步。
“我有一个很冒昧的问题。”得到他的许可后,她才缓缓提出了自己的疑问,“我接触过很多跟你相似情况的年轻人,他们都伴有不同程度的自杀倾向,你是不是……”
“嗯,你没有猜错,我有自杀倾向。”这点他有在表格上隐晦提及,而作为这方面的专家,她肯定不会错过。
“是受你妈妈的影响?”
“……我也不知道。可能不是吧。”他说完这句话以后停顿了很久,像是在思考,“她自杀是有明确的目的性——为了解脱,我自杀大概什么都不为……我只是被那股念头魇住了,想死,我应该去死,可我想不明白我为什么要去死,只觉得一切都没有意义,无论是活着也好还是其他的事情也好,都不再对我有吸引力。你明白的吧,人一旦跨过了那条线,后面的事情就变得很轻易了。”
这念头从发生到壮大只用了几天时间,然后他在路边被人发现梦游成了击溃他的最后一根稻草。他跨过了死亡的底线。
杨女士没有打断他的讲述——她知道,一旦打断就很难再让他打开话匣子。
回忆过去并不是一件很愉快的事情,他的语速不快,语气平和,透着股不自觉的残酷,“我仔细地研究过:吞安眠药太不现实,而割腕是一种漫长的死法。会选择割腕的人不一定是真的想死,他们在犹豫,犹豫着是否要向人呼救。我看过一部电影,名字我忘了,里面有个配角动脉破裂,大出血死了。我学过画画,也看了一些人体解剖学的书,很轻易就能找到颈动脉的位置。我决定找个没人的地方,然后……这样就算被发现,也来不及抢救了。”
刀是削铅笔的美工刀,他至今都记得那份重量,还有落日的余晖,晒得人浑身上下都热乎乎的。
“可你还活着,你没有放弃自己。”杨女士静静地说道。
“因为……”他盯着自己的双手,嘴唇动了几下,最终还是将那几句话咽了回去,“最后一刻,我退缩了。从那次失败以后,我虽然还是有想死的念头,可我都再没踏出过那一步。”
即使无时无刻都生活在痛苦之中,他都再没有尝试过一次,哪怕放弃会轻松许多。
他咬紧牙关活下来,只为了一点在旁人看来或许微不足道的东西。
忽然一只温暖的手搭在了他的手背上,他抬眼看到杨女士温柔的面庞。
“有什么人或者什么事拉住了你,对不对?”她的目光里没有怜悯。
“是恨。我恨她,我绝对不要重蹈她的覆辙。她是自杀死的,我绝对不要这样。”他侧着脸,昳丽的眉眼里透着冰冷,“我绝对不要变成她。”像是怕她不信,他加重语气重复了一遍。
从她的神情来看,她并不相信这个说法,可她也不打算拆穿,只静静地视着他,好像一个宽容的长辈在注视自己的孩子。
他意识到失态,深呼吸了两次,“我不想变得跟我妈妈一样,我想活下去。”
“嗯,你很努力,你也成功了。”
赶走窗边的魔鬼和床头的幽灵,不再听见它们的呼声,变得跟正常人一样。他所有的愿望不过如此。
后来杨女士没再问什么过激的问题,他也都尽量如实回答,两个小时很快就过去。
他谢过杨女士,并约定了下次见面的时间。第一次咨询是免费,第二次开始才签合同,按小时收费。
前台已经下班了,他上电梯前远远地回头望了一眼还亮着灯的办公室,很难相信自己居然对一个第一次见面的女性讲了那样多东西。
尹时京的车停在楼下。
因为大厅里禁止吸烟,尹时京就靠着车门抽烟。
看他的装束,应该是从哪家应酬场子里提前出来的。
十二月寒风凛冽,天气预报说这两天可能会有今年的第一场雪。尹时京带了一身的寒气,只有指间的一星火光和呼出的白气带有热意。他见萧恒出来了也没有问什么,只是默默在一旁的垃圾桶上将香烟按熄。
“小心交警贴条。”萧恒碰到他冰凉的指尖,“……我可以自己打车回去的。”
“已经贴过了,罚了几百块钱。”尹时京没有抽开手,反握住他的,“我自己想来的。”
他说不出话来。
先前没有和杨女士说的那个理由再度变得清晰无比。
“回去吧。”他低头亲了下尹时京的手指,“尹时京,我一直都爱你。”何止是爱,他就如一株寄生属植物,没有尹时京便绝对活不下去。
“我也是。”尹时京讲得平静,可他知道,这绝非敷衍。
他们相爱,在阴差阳错延误了这么多年的此刻。
回去的路上,尹时京顺手打开了广播,电台正好在放《say anything》。
Time may change my life,
But my heart remains the same to you.
Time may change your heart,
My love for you never changes.
——或许时间流逝,你心不再,但我对你的爱矢志不渝。
暖气透过毛呢渗透进来,萧恒些昏昏欲睡。
“你房子找得怎么样?”忽然尹时京说话。
“没找到。”他去看了一间,地理位置不甚理想,租金还超出预计,根本谈不拢。
“别找了,搬过来和我一起住吧。”尹时京专注地看着前方道路,似乎下起小雨,挡风玻璃上很快模糊不清,不得不启动雨刷,“虽然我不是时时在家,但总比你一个人好。”
见他没有立即回答,似是动摇,尹时京又乘胜追击,“最主要的是我想随时随地就都能见到你,不需要再绞尽脑汁想一个借口约你出来,过了夜又要担心你会离开。可以吗?”
第30章
搬家这件事给人的印象总和繁忙劳碌分不开。
那天晚上答应了尹时京搬过去以后,萧恒便开始着手准备。纵然东西不多,他也花了好几天才算是彻底打包好:当中最多的是书,又重又厚的专业书和做消遣的闲书皆有,其次是衣服、摄影器材和一些绘画用的工具,再剩下的都是些零零散散的小东西,装了一个箱子就差不多。
居无定所的这几年里,他几乎不曾有过不便于运输的大件物品。
小时候,他有一架无比昂贵的施坦威三角钢琴,单独占据了一间房间,定期有人上门做清洁保养,据说是他爸爸在他妈妈还怀着他时就订下的。
他曾不止一次试着挪动它,可它太重了,太重了,哪怕他脸涨得通红都无法挪动它一厘米。他当然知道钢琴不是天生就在他的房间里的,那其他人是怎么把它带进来的?他没和其他任何人说起,仅仅让这没有回答的问题萦绕在心中,随着时间流逝变成无数黯淡星辰中的一颗。
后来他父亲因车祸去世,他妈妈决定带着他搬离这个伤心地。
房子卖给了一对新婚夫妇,钢琴则是卖给了一位单亲妈妈,和大部分心思都扑在绘画上的他不同,她的女儿从小学习钢琴,在青少年大奖赛上取得无数荣耀,什么都不缺,只缺这样一架做工精良的好钢琴。看着工人们给它垫上棉垫,裹上棉被,再用绳子捆好才小心地准备搬运,他突然回想起那个不合时宜的问题——原来是这样,他们当初这样将我的钢琴带进来,后来又这样带着它离我远去。原来搬运钢琴是这样麻烦而危险的一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