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父瓦连京·萨布林不幸于1943年11月23日战伤不治身亡,终年56岁。遵照其遗愿,不举行遗体告别仪式。养子伊戈尔·库尔布斯基告。
米哈伊尔需要有个人来扶住他,哪怕是个德国人也行。他后背靠着墙,手臂的力气被抽空了,根本拿不住拐杖,他慢慢往下滑,好不容易才做到椅子上。外面分发补给品的声音如同一团雾一样笼罩在他脑袋上,以前新年时他家里就是这种声音,他会邀请家在远东不回去的大学同学来家里吃晚饭,有几年新年时伊戈尔的母亲和叔叔也会来小住一阵,还有老爷子的朋友们偶尔也会来。米哈伊尔哪料到,在莫斯科铁路上那个下雨的夜晚,就是他和老爷子的永别。
他觉得整个人空荡荡的。
电报纸在米哈伊尔手里不知不觉地被攥皱了,米哈伊尔的视线没有焦点,视线游移着,终于落在了伊戈尔最后的签字上。老爷子离开时,伊戈尔在他身边吗?听了他的遗愿吗?在米哈伊尔没注意的时候,阿纳托里已经进来了,并且试图用一张毯子包住了自己的长官。
米哈伊尔摇了摇头,“这个拿下去给市民吧。”
他是萨布林家族的独子,圣彼得堡大学国际关系专业的大学生,近卫军第6步兵团的萨布林中尉,二级卫国战争勋章获得者。他是个孤儿。他在马马耶夫刚炸掉德国人的坦克,在库尔斯克从乌尔里克中校手下逃走,在哈尔科夫爬过雷区,他忍着刺骨的风雪穿过西伯利亚,不是为了用一条腿站在自己家的废墟上,读着生父的讣告。
阿纳托里小心翼翼地把毯子重新卷起来,正要出门。
“给我一个航空兵第220师的最新方位。”
这话把阿纳托里问得一愣,航空兵?他的长官怎么突然关心起航空兵来了?阿纳托里出去了一会,很快把位置带给了米哈伊尔。航空兵220师在梅利托波尔一带。不是冒犯或是看不起,米哈伊尔就是再厉害,前线上也容不下废人,肢体残缺不全的,就是个废人。况且 现在萨布林上校不在了,那种一纸条令直接把儿子转到库宾卡空军基地休养或者直接发到符拉迪沃斯托克的事情是不可能的。
阿纳托里呆呆地站着。米哈伊尔叹了口气,靠在椅子背上,闭上眼。对他来说,今天是很漫长的一天。米哈伊尔和伊戈尔最后一次见面还是在库宾卡,当时他们不辞而别。
“给我联系那边的人事负责人。”
伊戈尔完成降落,地面上的微风让他很舒服。他那架新组装的P-39,停在跑道尽头,机身上已经划痕遍布。伊戈尔喊战友帮自己搬来梯子和油漆。
“少校,这次你要画什么啊?”
“应该不是美女吧?少校可是处男。”
“伊戈尔你抓紧啊,你油漆没干就要出队了你知道吗?”
伊戈尔赶紧爬回驾驶舱看看他的出勤表,密密麻麻,又看了看手表,早得很。他钻出来,狠狠地对下面人比中指,把飞行服脱了,拿一块旧帆布蒙住自己。上次在城里不愉快的经历还让伊戈尔心有余悸。他至今还不知道为什么他把那个姑娘推开了。
伊戈尔叹口气,打量P-39的尾翼。攻击机的尾翼相对伊-2小一些,他挥动刷子,两下就将银色的油漆泼在机身中段,粗略地修改两三笔,军刀雏形初现。萨布林,军刀,这是为了老爷子,供他上学,给他当爹。
“切,又是军刀。”战友们调笑。
伊戈尔不理他们,又弯腰折腾了好一会儿,把刀柄和细节不上去。他端详着,尾翼处的几个弹痕难看极了。他审视着脚下的涂料,终于把黑色加到湖蓝色里,涂了一大条蓝色在尾翼上。不太好看,伊戈尔想来想去——是列宁格勒西边芬兰湾的海蓝色,萨布林老小眼睛的蓝色,那还是留着吧。
米哈伊尔的一通电话打了三个小时,几经周转才终于接通。
“是的,我可以……在士官学校受过一年培训。”米哈伊尔拿着电话,连连点头。“没有问题。”
阿纳托里进进出出,虽然听不清电话另一端说什么,却看见米哈伊尔脸上一会红,一会白,非常有趣。每次米哈伊尔挂掉电话,都会发一会呆,看看窗外,再打下一个电话。打电话时脸上蠢兮兮的,似笑非笑,活生生的在演戏。
“阿纳托里,你知道我在火车上时是怎么做的。”
第11章 第九章 克里米亚
“安德鲁!干得好啊!”
战友们都那么说,没人想到区区一个胆小鬼安德鲁居然能逮住一个猎兵。驻扎在克里米亚已经一周了,乌克兰沿途缴获的武器,俘虏的士兵,得到的补给,直接一律带到克里米亚。一周急行军让安德鲁快要散架了,没有爱莎在身边,他更难够了。他羡慕那些坐在飞机里,还有牵引车的航空兵们。他想念他的□□,自从他们俘获了乌尔里克中校,他的一个小分队就从此远离了□□,全方面看管这个棘手的敌人。
安德鲁很害怕去前线,他还担心他的那条火龙不听话地烧到自己或者战友,但他还是忍不住想念那些日子,除了活命就是死亡,很简单。听说上面派了一个传奇一般的人物来负责俘虏们,安德鲁盼星星盼月亮地等他的救星来。
安德鲁锁上门时,沉沉地吐出一口气。他手足无措,他哪有什么看管战俘的经验,还是乌尔里克中校这种很有价值的战俘,他在岗哨那里焦急地转圈,视线一刻也不敢离开乌尔里克。如果他要逃跑呢?如果他打了自己逃走,麻烦可就大了。
安德鲁早先已经把对方身上搜了个遍,武器已经都缴了,一支莫辛-纳干,一把袖珍□□,除此之外什么的都没有,要不是安德鲁看到他的军牌,安德鲁打死也不相信,他俘获的人是乌尔里克中校。
这个人待在不到九平米的囚室里面,三天多了,安德鲁的战友们和几个军官轮番上阵,没能从他嘴里撬出一点信息。安德鲁他们也没办法,每天被催着问着有没有套出情报,又每天没有进展。所以当他听说上面调人这会儿过来代替他处理俘虏时,他开心极了。
“哟,安德鲁!”
安德鲁盼到救星一样,循着声音望过去,他看到了一个自己怎么也想不到能再见一次的人。军服和以前不一样了,草褐色的头发短了很多,但依然不服帖,海蓝色的眼睛依然透彻,只是里面的笑意变了。安德鲁记得马马耶夫岗一战之后,米哈伊尔举着酒瓶把勋章拿出来的样子,即时经历了三个月苦战,那双眼里依然充满希望。
安德鲁张开双臂,要拥抱重逢的战友。
“俘虏在哪?”米哈伊尔的声音里透着种说不出的疲惫。
安德鲁被问得一愣,怪尴尬的把双手收回来。他以为他们至少会拥抱一下,寒暄一阵子,毕竟共事过一个多月。他抬头对上米哈伊尔烦操的目光,赶紧转身把他领下楼。
“这是我们缴获的武器。”安德鲁先下了楼,从走廊尽头的一张木桌堆着的一堆兵器里拿出那支莫辛-纳干,递给米哈伊尔。“你,你是怎么过来的?”
“我在铁路上干得好,上面开恩。”米哈伊尔才不会说他废了多少口舌和上面谈条件,他接过□□,熟练地检查过里面有没有装弹,然后翻到刻着生产批次的木质枪托上,1938年伊热夫斯克兵工厂出产,老爷子手下的作品。这支枪在冬季战争时被芬兰人缴获,二战开始后流入德国人手里,然后某一发子弹打中了自己的腿,之后的又一发子弹——“你确定就是他开枪的?”
安德鲁又是一愣,是他开枪的?小萨布林是在问什么呢?他想了想,终于明白米哈伊尔是在问乌尔里克是不是开枪打死自己父亲的那个人。
安德鲁又看了看米哈伊尔的神色,犹豫着点点头,当时的状况下,真的只有乌尔里克能击毙前线指挥官瓦连京·萨布林了。
“乌尔里克还有别的用,能问就问,别弄死了。”安德鲁紧张兮兮地随后嘱咐了一句,把钥匙递塞到米哈伊尔手里。
米哈伊尔拿着那支□□开门的时候,安德鲁担忧地看了他一眼。这个状态绝对要出事,安德鲁得找人报告,可是直接报给长官,米哈伊尔多半会被处分,更严重点被冠上些罪名,一辈子洗不干净。虽然米哈伊尔现在满脸写着要做蠢事,安德鲁也不能随便叫个长官来报告。
他火急火燎地跑上楼梯,却不知道该往哪边走。
开门的声音惊动了乌尔里克,他微微睁开眼,视野有点模糊。很久没吃过东西了,嘴唇干裂,头晕的厉害,还出着冷汗。他想喝点水,吃点东西,知道现在是什么时候。他仰起头,眯着眼打量这个人的背影,只有一条腿的家伙正背对着做点什么。
他记得这个人,非常熟悉的感觉,他记得每一个在他瞄准镜里的背影,那些面孔夜里出现在他的梦境中。他还记得那些他开枪了但没打死的人。他记得在哈尔科夫,芬恩的小队把这个人带回来过,然后因为一些不明不白的原因这家伙逃了,当时他不在,也没在意。
“我是你的了,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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