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就知道。绕了这么一个大圈子这才讲到正题,宋濂扯了扯嘴角,背脊挺得老直。一切他都已经办好,就算是老爷子也拿他没有办法。他笑了笑,说道:“我的大事?哦,这就不劳您费心,因为我已经结婚了。”
☆、挨打
“你这孩子,做事怎么这么欠妥!这么草草了事不是委屈了人家姑娘嘛?!”宋老爷虽然觉得有些不妥,但还是放下了点心,看来自己的儿子还是脑子清爽的。他接着问道:“是哪家的小姐?为父去给你补聘。”
只见宋濂笑了笑,并不承认是个“姑娘”,也不回答是哪家的“小姐”,只是说道:“不必那么麻烦,他不会介意的。走这些过场岂不是平添俗气?”
宋老爷听他这话,还真以为自己这个儿子找到了个清高的主儿。下意识地脑补着这个儿媳妇肯定是个留过洋的,不然哪个保守点的女人愿意忽略了这些繁琐的步骤?他越想越是满意,对嘛,自个儿儿子的眼光怎么会差!宋老爷吩咐道:“找个好日子把人家姑娘带回家给我见见。虽说现下这个兵荒马乱的,但有些事不能将就,明白吗?”
宋濂眼帘微垂,回答道:“儿子自然会对他好的。”
所以说这个中文里边儿第三人称指代就是模模糊糊的,宋濂也正是钻了这个空子。而且宋老爷压根没想过宋濂会和一个男人结婚,成亲是件大事,就算是在不靠谱的纨绔子弟也得娶妻不是。所以当宋濂这么模棱两可地说了之后,宋老爷也没怎么疑心,虽然这过程有些于礼不合,可他也归结于儿子的魅力上了,并未细究。
“嗯。敏之啊,成了家你就真真正正是个大人了。以后凡是都要和你夫人有商有量,好好对她。将来儿女膝下承欢,你二人相敬如宾,家和才能万事兴。”宋老爷满意地喝了口茶水,语调拖长了说道。
宋濂在心里扯出一个冷笑,表面上的恭顺慢慢退却,骨子里的狂狷和桀骜渐渐显露。这句话若是让其他人来说,比如大姐宋沨或者是自己那个早逝的母亲,应该是一番情真意切的肺腑之言吧。
但从宋老爷子的嘴巴里说出来,真是道不尽的讽刺。宋濂不知道自己这个一向冷情的父亲有什么资格跟自己说什么有商有量、相敬如宾。他那时虽然年幼,但也所有的事都看在眼里、记在心里!
听母亲和大姐说,一开始的时候他们一家三个人确实有过一段幸福美满的日子。可是父亲在仕途上的野心越来越大,接触的东西也越来越脏,久而久之就沾染了官场的那些腌臜习气。自从自己出生之后,母亲忙于照顾两个年幼的孩子,还要操持家中事务,对父亲自然不如以前上心。
而曹氏也正是这个时候进府的。她的父亲是个当警长的,为了抱宋老爷子的大腿,把自己的女儿送进了宋府做小。母亲的骄傲让她变得越发冷淡,平日里对父亲更是不愿意搭理。也许父亲已开始还有一些愧疚之心,想着要哄回自己的妻子,但时间长了,再多的愧疚都给磨得没了。再加上曹氏在一旁煽风点火、软言细语地捧着,父亲对母亲也越来越不待见。
有一就有二,二姨太之后,家里面又进来了三姨太、四姨太、五姨太和六姨太。除此之外,还有一些个没名分的暖床丫头。家里面多了这么多的女人,自然是明争暗斗,你来我往,最小的六姨太就是被五姨太给害死的。但事实上如何,知情的也都不在了。弄不好这个五姨太也只是做了个替罪羔羊……
母亲也懒得管他那些个事儿,笑容一天比一天少。有时他和大姐会故意逗母亲开心,但她笑着笑着又不开心了。也许就是常年积郁,母亲才那么早就去了。
再后来,他和大姐在不断地吃亏中成长起来。幸而宋老爷对这一对嫡子嫡女还算关心,否则他们二人死了多少次都不知道。
如果不是宋老爷子抵制不住诱惑,那么母亲就不会这么年轻就病死,家里不会有那么多讨厌的人和事,他和大姐更加不可能就连睡觉时都要注意会不会有人把自己掐死。所以,宋濂心里面极其看不上宋老爷子的这番话,他故意挑了挑眉说道:“父亲给我立的好榜样。”
这句话里面浓浓的讽刺宋老爷一下子就听了出来,一口气顺不上来给呛住了。宋濂背在身后的一只手把玩着另一只手指上带着的婚戒,待在原地不动。
宋老爷的头又开始疼起来了,虽然他心里面是有那么点隐隐的悔意,毕竟宋夫人是他年少时真真儿喜欢的,再后来三十岁出头就走了,他也不好受。可是自己的儿子就这么明摆着给自己难堪,身为父亲和男人的尊严让他火气腾地一下就上来了。
啪得一声将茶杯摔在宋濂的身上,弹出去之后清脆地打碎在地。宋老爷喝道:“逆子!居然教训起你生生父亲来了?!看我不打死你!”
说罢就站了起来,举起手杖就往宋濂身上招呼上去。宋老爷子年纪毕竟大了,打了几十下重的之后整个人都气的直喘气儿,宋濂笔直地站在那里,头也不肯低,一句软话也不肯讲。身上被抽打的地方火辣辣地疼,指定是杠起来了。
打不动了,又见宋濂毫无反应。宋老爷被疲惫和挫败感弄得瘫坐在椅子上,摇着头说道:“我这是前世造了什么孽?!竟然有你这么个忤逆的不孝子?!”
宋濂很想说,前世早不造孽并不可知,但今世他造的孽,亏欠的人不少!但他现在也不愿意就和宋老爷子撕破脸,仍然是不说一句话站在那处。
宋老爷的重拳就像打在了软棉花上一样,泄气的感觉让他又苍老了一点,恼怒地对着宋濂说道:“你给我滚,有多远滚多远。我不想看见你!”
宋濂挑了挑眉,正合他意。若不是宋老爷一定让他回来吃饭,他还不愿意呢。转了身就干脆地走了,因为火辣辣地疼痛脚步有些虚浮,但他还是努力稳住了自己。走出房门的那一刹那,宋濂的嘴角挂起一丝轻笑。一顿打换来麻烦的减少,还不算亏本。
没错,他虽对宋老爷有意见,但也并不是这么不稳重故意讽刺自己父亲的人,他之所以这么做是知道宋老爷一定会要见见自己那个“夫人”。父亲这么一生气,总有个十天半个月地不想见到自己,更不会像知道有关自己的事儿。如此,君越就更安全几分。
虽然总这么拖着不是个事儿,但现在他们在老爷子眼皮底下,能拖多久是多久。时间长一点,他的准备就可以充分一点。其实他心里早有打算,只是还没对谁说过。重庆始终不是可以久留之地,等局势稍微好转一点,他一定要带着君越往南方去的。
晚上躺在床上的时候,程蝶衣很自然地把腿挂在宋濂身上,和他说一会儿话。因为宋濂回来什么都没说,程蝶衣也不知道宋濂挨打的事儿。腿这么往上一挂,宋濂就“嘶”了一口。
“敏之,你怎么了?”程蝶衣听见那声压抑着的痛呼,有些焦急地问道。这白天出去的时候还好好的啊,怎么晚上回来之后就……
宋濂本来不想发出声响的,但是宋老爷下手着实不轻。年轻时就是在军队摸爬滚打的,就算上了年纪打不动了,气力自然是不小。而且那个手杖是上好的紫檀木包银的,不是那些轻飘飘的东西可以相提并论的。
但他也不想让程蝶衣担心,拍了拍那人的手背,说道:“没什么,时候不早了,快些睡吧。”
宋濂显然是低估了程蝶衣的倔强劲儿。避重就轻肯定是没说实话!程蝶衣掀开被子,也顾不得冷了,开了电灯,扒下了宋濂的睡衣。
两条腿上,胸前,背后,全部都是发青发紫的道子,虽然没有破皮,但也够触目惊心的了。那伤痕,就像是他们以前被师傅们往身上抽拖把柄一样,甚至比那个更加重!小心翼翼地抚摸过伤处,程蝶衣胸中生腾起了一阵怒火。看到宋濂这幅前所未有的模样,程蝶衣眼圈也红了。
沉着声音出口问道:“是谁?是谁把你打成这样?!”
宋濂沉默了一会儿,老实回答道:“……是我父亲。”
程蝶衣一下子就泄了气。在他看来,父亲教训儿子是天经地义的事儿。敏感的神经再次被触动,他清冷着声音说道:“是因为我的原因?”
宋濂抬起手抚摸他的脸颊,穿过那人细软的黑色发丝,笑了笑,“怎么会呢?真的不是因为你的原因。是我讽刺了他,说他不配跟我提夫妻相敬如宾。”
又是一阵沉默,程蝶衣这才算是相信了宋濂说的话。细心地给他穿上睡衣,扣着纽扣的样子认真而美丽。
爬下床,程蝶衣说道:“你躺着别动,我去我屋里给你找点药酒。今天把淤青揉开了就好了。”